第479章 闌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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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地,黃龍府內,同樣的宴席,也在同樣的情景下上演著。

東路軍中,新一代的完顏家親將們皆聚攏於此,雖然酒肉也是流水一般送上,可卻冇有幾人還有心思動上一動。

風不住地灌入廳堂,將那些精緻的菜肴吹冷。

可上首的完顏昌與完顏宗弼都緊繃著張臉,冇有動筷,更無一言,這些說實話,大多不過是仗著能打的老一輩廕庇,坐在席上的年輕人們也不知該當如何——壓抑的氣氛,讓他們頭頂原本就緊繃的那根神經越來越緊。

終於,幾隻烏鴉叫了幾聲,落在房簷上,又好死不死,在廳前石階上留下一泡鳥屎,終於成為壓垮廳內諸將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員年輕的宗室親將實在忍不住,將案上美酒一飲而儘,進而站起身來,先是恭謹地向完顏昌先是行了一禮,而後方纔粗聲粗氣問道:“撻懶元帥在這年關口將某等召集於此,有甚吩咐便痛痛快快說了吧!咱們這邊都是阿骨打老皇帝一係的、都是完顏家的兒郎,這天底下便冇有咱們怕的!就算是要與西邊那幾個老傢夥動刀兵,元帥你一聲令下,刀山火海,咱們帶起兵來,闖便闖了!”

他一氣說完,滿堂皆是愕然。

可是,這席話也的的確確戳中了在場所有人心底那點隱秘!年輕的新一代軍將,一個個目光迫切,望向上首的完顏昌,似是想等他給出一個決斷。

“動什麼刀兵!還嫌咱們大金如今不夠亂麼!”

完顏昌還未來得及表態,一旁的完顏宗弼便拍案而起,將所有人的期盼給打斷了。

在東路軍中,完顏宗弼算得是懷柔一派,一直主張不要與西路軍完顏宗翰決裂。因而拚了命地,也要壓製著那些熱血上湧的年輕人,豁出自己一條性命,想要彌合兩派之間愈發巨大的裂痕。

可那樣的裂痕真的是能夠彌補的麼?

他如今已不再是三年之前還能腦袋一熱便蟻附攻城的年輕軍將,軍中朝中,載沉載浮,如何看不出來,東、西兩軍、甚至再加上皇帝之間的裂痕,歸根結底是停止擴張的大金對於有限資源的爭奪?

這樣一個國家,自軍興時起便一直依靠著擴張和劫掠來壓下內部矛盾。如今,擴張之路被顧淵擋住,所以隻需做些並不高明的刺殺,便能將這個國家長久以來積澱的暗流掀翻到明麵上,讓他們這些暗流中掙紮的人,其實根本無從掙紮!

今日,這位四太子身份貴重,指著那親將鼻子喝罵,可完顏昌不開口,也無人敢說他什麼。

“可……就算某等忍氣吞聲、就算粘罕表態不與我們廝殺——可那老傢夥攔得住婁室那邊發瘋?擋得住希尹在不斷算計?朝局動盪如此……是某等叫這大金亂成如今這樣子的麼?”

那年輕的女真親將頗為不服,梗著脖子漲紅了臉分辯著,“便是咱們這邊稍緩一手,他們便能翻轉過來,騎在咱們頭上拉屎!兀朮可知道前幾日——婁室甚至想將咱們手底下那個渤海萬戶拉過去!”

“某知道!”完顏宗弼皺著眉,臉色一沉,西路軍那些動作,其實不過拉攏收買,又如何瞞得住他?說來,也是自汴京慘敗之後,西路軍可用戰兵不過四萬餘人,除卻強征新丁,最快能增長戰力的方法便隻有拉攏那些現成兵馬——那些渤海、契丹與奚人,雖說比不上女真甲士,可比起新軍卻不知強到了哪裡去。

他想到這,看了一眼席間諸將,又轉向完顏昌,道:“可這些說到底,也不過是咱們大金、不過是完顏姓氏之下自家的爭奪!說句誅心的話,就算是再怎麼魚死網破,總歸最後也不至血脈斷絕!可正盤算著想要做到這步的人,如今就在黃河南麵看著咱們!說不得期間,還有他的諸多挑撥!咱們如此這般,與西路軍糾葛不斷,卻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說話之間,又一員女真親將忍不住站了起來,朝著兩位統軍大將,言語間也失了客氣:“親者……仇者……可某隻見南來的宋人在不斷給咱們送錢,而婁室那邊卻在殺著咱們自家兄弟,這般手段,兀朮、撻懶!你們忍得了,某卻忍不了!今日某便替咱們阿骨打老皇帝的子孫,求二位元帥一句準話,對待粘罕那一係,咱們究竟打算如何,若是二位元帥都打算退了,隻想做個富家翁,那咱們也冇甚好說的,也自不必還想做一番事業,大夥一拍兩散享福不好麼!”

他這一席話說完,零零落落跟著站起來了七八位年輕軍將,這樣的情勢之下,即便是完顏宗弼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一時愣在原地。

他錯愕之下,方纔意識到,這纔是今日之大金,而那個斡離不與粘罕惺惺相惜,締造的軍事帝國,其實已經不複存在了……

如今朝中烏煙瘴氣,便是國主皇帝自己都難保安穩!若不是手裡牢牢抓住那些強橫的合紮猛安,還有上京這等龍興之地和白山黑水裡十幾萬部眾支援,說不得怕是得被勢如水火的東西兩軍給脅迫著,還不知要下些怎樣的亂命!

最後,還是完顏昌等了許久,方纔沉著一張臉,對席上軍將冷冷說道:“兀朮的意思,便是某的意思……咱們大金新敗,正當忍辱負重、相忍為國纔是!”

他說著頓了頓,看了一眼最激動的那兩位,搖頭歎息——這些年輕人,著實太過年輕,雖有勇氣,可做起事來卻衝動、還不計後果,如今東、西兩軍針對雙方人物展開攻殺,其中雖不乏宋人所為,可更多的怕還是這兩支兵馬中,這些年輕人所為!

偏偏他們還覺得自己所為,都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而像他們這般想要勉力維持這個國家完整的人,反倒成了不作為的亂臣國賊……

比了個手勢,示意二人坐下,繼續道:“——今後在某麵前,再也彆說什麼吞滅西路軍的話。便是有什麼官司,也都告到某這裡來,粘罕那邊,某自去為大夥討個公道,卻不是叫你們自行血親複仇去的……

這裡不妨與大家交一個底,西夏那位首鼠兩端的皇帝,前日已經正式給國主遞了國書,承諾與咱們結盟,共抗宋軍。新一年開始,怕是橫山那邊便不會安穩,而咱們叫西路軍抵到前麵去,與宋人打生打死吧!新一年裡,咱們唯一所做的,便隻是專心整訓新軍,卻不必將自家本錢投入到與宋人那場一時看不到頭的戰爭中去……言儘於此,便這樣吧!”

說完,他也隻覺意興闌珊,深深咳嗽兩聲,給完顏宗弼比了個眼神,叫他留在這裡陪著這些年輕的宗室,自己則起身先回到後麵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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