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魍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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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與黃龍府相隔萬水千山,汴京城中,聽到這個名字,某位權傾天下的樞密使卻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棋。

“聽起來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他想了想,笑著說。

“是個女人……”與他對弈的自然是虞允文。

這位間軍司的掌舵者這些時日運籌帷幄,以前所未有的血腥手段,將整個大金朝堂攪得個天翻地覆。

完顏活女那場刺殺過去了十餘日……光是北麵已證實的訊息,女真那些親貴明麵上互相好勇鬥狠,血親複仇,便死了七人!更遑論暗地裡間軍司還出手除去了幾個關鍵人物,讓他們兩派之間的攻伐變得無以複加……

而黃龍府中,完顏吳乞買此時便是想要儘可能地控製東、西兩路互相攻伐的烈度卻已然有些力不從心,甚至是手頭連些能撲滅這場自己放縱起的大火的手段都已極為有限!

“契丹餘燼……據說身上還有些蕭氏血脈……也不知真的假的。”

顧淵聽他這樣一說,倒似乎有了些興趣。

他落子,木質的棋盤發出一聲脆響,看向虞允文的眼神裡也多了些似笑非笑的意思。

“——哦?長得美麼?”

“生得自然是美的……可比不上十九帝姬。拳腳劍法,自然也比不上,侯爺……還是不要多想為好。”

年輕的紫袍公卿在他麵前不動聲色,收斂著笑意,卻用最淡然的語氣,讓顧淵不知如何該順著這話題再說下去。就像是他眼下的這場棋局……每一條路都在輕描淡寫間被虞允文堵死,哪怕他支開話題,卻絲毫冇有打斷虞允文的思路,反而讓自己亂了方寸,僅剩下的一條大龍也幾乎被對手斬斷。

“冇意思……”顧淵舉棋長考,想了半天,投子認負。“我身邊這些人,怎麼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國手一樣人物,下不過你、下不過信叔鵬舉我也就認了,上一次和瓔珞居然也被她輕易拿下……這屢戰屢敗,著實無趣得緊。”

虞允文聽了,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棋盤,一麵還寬慰著:“侯爺棋力不弱,隻是殺意太盛……至於侯爺找來的這些棋友,信叔、鵬舉都是戰場上揮斥方遒的人物,謀篇佈局不在話下。十九帝姬,卻是真正的師出國手,若論棋藝,禦營之中隻怕難逢敵手……再說,侯爺輸給自家娘子又有什麼丟人?”

“自家娘子?”顧淵挑了挑眉,笑罵道,“彬甫,你最近是不是和韓良臣廝混得多了!也學會了他的胡說八道!十九帝姬,畢竟天家貴胄,須容不得你們這般編排……”

“如何是胡說?”虞允文將棋子一顆顆地收攏放好,而後整了整自己衣衫,抬眼看向自家主公。隻是他的神色間,不知何時已收斂起一直以來帶著的那種漫不經心似的笑意。“三年之前,侯爺與帝姬汴京城下殺出重圍,自此命運便緊緊糾纏在一起——帝姬對侯爺的情分,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見,侯爺你對帝姬,怕也不會隻是單純的看重她的天家貴胄、看重她手中那五萬強軍吧?

不瞞侯爺,其實咱們勝捷軍出身的老人……良臣那潑皮就不必說了,劉國慶、張泰安、平日裡最不苟言笑的鵬舉,甚至於劉光世這等半路被綁上戰車的人物,都希望侯爺能夠趁著這局勢平複的時候——尚帝姬!至少能沾上點皇親國戚的名義,讓咱們這個團體也多一位主母,也多一分保障……”

“保障?”顧淵聽到這裡也是一怔,“你們想要一份保障,不憑著咱們手中刀劍,卻想靠著一個女人?”

他這樣隨口一說,虞允文卻知是自己失言,連忙起身,恭謹以對:“彬甫知侯爺心中誌氣,隻願信自己手中刀劍,信自己麾下兒郎……有什麼東西,便是想要這萬裡江山,也隻想著自己去取!

可這天下,畢竟經過趙宋百年治世,侯爺雖挽回一場天頃,天下依然是趙家天下!侯爺如今處境,好比逆水飛舟,進退兩難!

進,則難免需與滿朝公卿為敵、與天下豪強為敵,稍有不慎便是重演五代故事——北方還有那樣強大一個金國在虎視眈眈,咱們哪裡有時間憑著手頭強軍一點點打過去?

退——則不僅侯爺,於良臣鵬舉、於李相公、趙相公,於那些追隨侯爺的英雄兒郎,甚至於十九帝姬,怕都是萬劫不複!冇了這些人,咱們以劍以血,好不容易保住的這江山,又該何去何從!

侯爺尚帝姬,對於天下、對於咱們、對於侯爺自己,皆是利大於弊!”

“是啊彬甫,國家是一個成分複雜的怪物,他除了要有尖利的爪牙,還應該有柔軟的腹心。

在它之上生活的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會思考、會渴望,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人心向背。而今這天下人心,曆經一場繁華,願意我作為大宋忠臣,甚至是權臣平此亂世,卻不一定想見到又一位野心勃勃人物起於草莽,終成盜世奸雄!

咱們不是那種幾十年亂離之世廝殺出來的開創之人!趙宋之治,雖是孱弱,對於世人又何嘗不是一場歌舞昇平的治世呢?如今天下人心,仍在宋不在顧。故而,今日談話,也隻到你我二人止!”

你說的這些道理,我自然是懂……但,她一個帝姬,能給我帶來的名義卻也著實有限!”

顧淵沉吟片刻,也站了起來,拍拍這位年輕副手的肩膀,滿眼的苦澀:“——我猶豫,並非我薄情寡義……而是我實在不知,若有朝一日,我們兵戎相見,又該如何?

我與她——我們終歸是不一樣的!

她的身上,留著趙宋天家的血,而我便是依著你們意思,辦了那場大婚,又能如何?我們二人之間便真能毫無保留麼?亦或者……更進一步,我與大宋趙氏,便真能融為一體麼……註定是一場悲劇,又何必開始?”

“不能,可——難道侯爺以為,如今與帝姬便冇有開始麼?”虞允文說到這,頓了一下,橫下一心,將自己心中盤算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若侯爺與帝姬能誕下位公子,則假以時日,有些事情,未必不能……”

“有些事情?未必不能?”顧淵聽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你們都是這般想的?”

“是……”虞允文坦然答道。

“註定是不能的了……瓔珞那樣一個女孩,帶著一場挽救家國的執念踏上這戰場。可如今她也手握重權,成為這權力棋盤上的一份子,我們皆不是當年雪夜裡孑然一身的男男女女,一言一行都是山河之重,又哪裡有什麼餘地去麵對自己心底那點情分……”

顧淵說著,打斷了話頭。

話說到這一層,他已不必再說下去,有些意思已經表現得再明顯不過。

看了一眼虞允文,見後者已不再勸,他方纔繼續道:“軍中那些不安分的傢夥,尤其潑韓五和楊矛子,那二人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你須得給我看住了。時機還冇到,我們不要打破這場好容易維持下來的平衡,叫他們不要……不要過分逾越——另外,北麵的魍魎,全部撒出去吧,讓他們鬨得越亂越好,咱們也著實需要時間,滌盪一下這朝局——最好連西麵的事情一併解決了纔好!”

他的身側,虞允文默然垂手,低低地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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