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魍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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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罕!粘罕!開門——粘罕!”

天色才隻矇矇亮,雨勢比夜裡稍微小了一點。

黃龍府內,一處森然的府邸門口,女真東路軍大將完顏宗弼拎著自己的佩刀,瘋狂地砸著那厚重的府門。

他雖然帶了二十多名親兵,卻全部被遠遠喝退。而這些甲士,也謹慎地負刀執弓,背靠著背向著外圍警戒……

深秋這場連綿雨勢帶來的寒意如同一條陰冷的蛇,順著甲冑鑽入進來,讓他隻覺身子忍不住地打顫。而比這更讓他覺得寒意徹骨的,是昨夜那場血腥的刺殺——那樣的殺戮,明顯不是刺客的手段,而是一場典型的戰場伏擊!

昨日半夜死在城門貨棧處的不是彆人,正是女真西路軍重將,完顏婁室之子,完顏活女!

那位戰場上極其勇毅的年輕虎將,居然連掙紮的餘地都冇有,身上紮著三根破甲重箭,坐騎也被砍斷了腿。致命傷是從後頸貫入的刀傷,幾乎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也讓那很是悍勇的年輕虎將被乾淨利落地了結在雨水和泥濘裡。

完顏宗弼負責著黃龍府衛戍,自然是最先得到訊息的那個人。隻不過待聽到刀兵相交的城門兵趕來時,貨棧周遭早已空無一人,滿地人馬屍首,橫七豎八,隻剩下被雨水不斷沖刷的血……

他當即下令緊鎖城門,全城搜捕刺客。

——隻是那些所謂刺客,明顯藏得極深。一夜喧囂之後,他自然一無所獲。而一無所獲,意味著他手中甚至連一個可以讓某些人用來發泄怒火的靶子都冇有了……

作為女真年輕一代裡少有的智謀之將,他幾乎是當即反應過來,定是南朝已向他們動手,想要攪渾大金剛剛穩定的朝局!

此時的金國,剛剛從汴京慘敗帶來的連鎖危局中恢複過來,朝堂之上,被褫奪了兵權的粘罕在皇帝的支援下與撻懶分庭抗禮,勉強恢複到昔日東、西兩強並立的情勢。軍事上,從渤海、燕雲征募補充的新軍源源不斷地向著太原開進,至少讓婁室手兵馬看上去規模龐大,威懾著當麵大宋西軍與嶽飛諸部不敢輕舉妄動。

大金東、西兩部,雖然暗地裡齷齪不斷,可至少表麵上還能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平衡。

隻是這一切的努力,都將隨著活女的慘死而被改變……

完顏宗弼在雨中等了許久,那道門終於被打開,門扉之後是一員身材魁梧的老人。他自己撐著傘,甚至連刀都冇有帶,獨自一人出現在他麵前。

那個人自然是完顏宗翰,雖然無權無職,卻依然是西路軍的掌舵之人,也是如今他唯一的指望。

二人隔著洞開的門扉冷冷地對視一眼。

“活女死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完顏宗弼開口解釋,“——不是我們!”

“某知道。”完顏宗翰苦笑一聲,還是冇有半分讓開去路,放他入內的打算。“事發之後,陛下就已遣人傳信,甚至還單獨囑咐一句,叫某不要輕舉妄動。可,某一介敗軍之將,連兀朮你都冇能查清楚的事情,某又能輕動什麼呢……”

他的聲音沉緩,聽不出喜怒,可以完顏宗弼對他的瞭解,那話裡定然蘊藏著巨大的不滿和憤怒。他連忙開口,繼續解釋:“粘罕——定得信某!如今南麵宋人咄咄逼人,咱們可不能再自亂陣腳!”

“自亂?怕是早在斡離不死的時候,咱們便已然是自亂了陣腳……”完顏宗翰聽他這般說,忍不住地嗤笑了兩聲,“——兀朮這麼急匆匆地過來,便隻是為了與某說這些麼?如是這樣,便回去吧……事情某已經知曉,活女冇死在戰場上,稱得上窩囊,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拔刀與他複仇麼,事到如今,卻連個複仇的靶子都冇有……”

“靶子?”完顏宗弼聽著這話一怔,一時間也分辨不出他是在自嘲,還是諷刺。

“是啊……靶子——那些年輕些的蠢貨還好,以某的威望暫時還壓得住;隻是婁室……婁室性子暴烈,他若聽聞自己兒子死在黃龍府,某也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兀朮你要做什麼,還得儘快……”

他說完,搖搖頭,便上前要去合上門扉。

“粘罕!”完顏宗弼一把撐住那門,“活女的死定然與宋人脫不了乾係,給某時間,定給你一個交代!而婁室那邊,萬望粘罕出麵安撫!這等時候,若是咱們自相殘殺起來,豈不是讓南麵顧淵看了笑話!”

“知道了……”完顏宗翰疲憊地揮了揮手,看似是想要結束這場已失了意義的談話,可轉身的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其實兀朮……這半年,咱們雖在朝堂摩擦頗多,可某信你、還有撻懶——你們身上多少還是有些阿骨打老皇帝的英雄血脈,當不至使出這樣下作手段。

隻是,某相信又有什麼用呢?

這訊息,怕是已然傳開,婁室會以為是你們動的手、希尹會以為是你們動的手——怕是就連皇帝陛下都會覺得你們絕非清白無辜!你想要抓到凶手,自證清白,可就算你能抓到……便能證明自己清白無辜麼……有些時候,人們可是隻願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哪怕那所謂的‘真相’看起來有多麼的荒謬!”

“粘罕!”完顏宗弼剛要開口解釋什麼,卻又被完顏宗翰舉起手打斷了。

這位女真曾經的柱石之臣,這個時候隻如同一頭傷痕累累的老虎。

他看著自己麵前那年輕的宗室重將,目光混沌:“自某……自某汴京喪敗,朝中局勢便已如乾柴!你敢說——你們之中,冇人存了想要吞掉婁室剩下那點殘軍的心思?

——還有你們那邊,那些蠢貨,居然還幸災樂禍某等的慘敗,以為換做自己便能大勝一場?

可笑——當真可笑!須知大宋已不是當年那個富庶又軟弱的國度!也不可能是供咱們馳騁的獵場。而咱們卻依然是當年那樣部族般的女真……甚至還不若當年!

兀朮,你是我們這一代中最年輕的一人,若不是對上了顧淵,你原本該有充分的時間成為我大金的柱石!

隻是可惜啊,南麵那位比你還要英銳一些,運氣也好上那麼一些……”

他說著頓了一下,忽然死死盯著完顏宗弼,沉聲道:“兀朮,咱們今後也不必私下見麵,有勸服我的功夫,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怎樣應付婁室的報複。火星已然濺落,咱們現在能等待的,便是它究竟能燒出多麼滔天的火海……還有你,該怎樣在火海中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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