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白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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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和議的場地就選在韓世忠立起的河北大營中。

說來也是諷刺,這座所謂的河北大營猶自立於黃河南岸,距離白馬津不足三裡,距離大宋曾經的河北路治所卻不知千裡百裡?

顧淵騎在馬上,熟絡又熱情地陪著完顏宗弼並簪而行。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根本懶得去招呼其後隨員,將他們通通甩給虞允文照顧,自己隻一味地同這位完顏宗弼追憶往昔……

——可,二人此前全部的交集,不過是戰陣之上遠遠的幾次照麵,又哪裡有那麼多往昔可供追憶?

距離最近一次,也不過是青州城下那場血戰……他們在麾下兒郎簇擁之下鋼鐵對撞在一起,彼此的將旗都已倒伏,說起來生死命懸一線。但即便是那樣的屍山血海,在顧淵那張鬼聽了都得搖頭的嘴裡,居然被描述成雙方的惺惺相惜。他們在那片泥濘的河灘上錯身而過,彷彿便是一生一世的憾事!

至於冇於淮河的那一個萬戶、青州城下潰滅的數萬女真兒郎,在這種時刻都成了他們這一場惺惺相惜的點綴,在這位顧侯爺的鬼話中絕口不見蹤影!

“顧樞相……”

完顏宗弼實在忍不住,想要出言插一句話,卻眨眼又被顧淵笑著打斷了:“……與兀朮兄說句交心的話,其實我是真的不想再打下去了。兄不知,原本我隻是杭州府裡一個私鹽販子的兒子,在那蝕骨銷金的地方,每天日子過得悠遊不已,可從來冇有想過要走到這宋金國戰的戰場上……結果汴京城下,我被推著上了這戰場,便下不來了啊……

唉——要怪隻怪,這世事逼人太甚!”

這位大宋樞相,平日萬軍之前殺伐決斷的人物,今天卻一反常態的絮絮叨叨,拉著他一路上說了許多——天知道他是怎麼把那些鬼話說得這樣的情真意切!說得二人像是一對久彆重逢的好友……可那些話,完顏宗弼越聽越是麵色陰沉,偏偏還不好發作,隻能將一腔火氣嚥到肚子裡,再與他虛與委蛇……

“兀朮兄兩次南下,都是來去匆匆,那次更是好不容易到了淮水,卻未能南渡——千錯萬錯,都是兄弟的錯!此番——若是兄不急於北返覆命,便聽兄弟安排,隨我下一趟江南!說句狂妄的話,如今臨安,就是我顧家天下,最柔美的女子、最新潮的瓦肆、任兄馳騁,定要好好招待兀朮一番,為前兩次招待不週賠罪!”

他這最後一句擲地有聲地說完,甚至還揮了揮衣袖,加強語氣。

一行人也在他這番鬼話之下行至大營前。

這個時候顧淵總算閉嘴,叫手下遞上來一壺水囊。完顏宗弼覺得自己總算能喘上口氣,四下環顧,哪知仰首張望,卻發現大寨門口居然飄著兩麵大旗——左邊一麵上書:“還我河山”,右邊一麵則寫著“誓殺金賊”。

看了看那兩麵大旗,又看了看顧淵那狐狸似的熱情笑容,這些大金南來議和的使臣都冇來由地打了個寒顫。而完顏宗弼也沉下了麵孔,這等時候,他是得有多蠢才能去信顧淵議和的“誠意”?

“顧樞相——你們這是要做什麼!“他揚起馬鞭,冷冷問道。

“這……”

顧淵這時似乎方纔察覺到了尷尬的氛圍,他哂笑兩聲,而後轉過身回頭看向韓世忠,故作辭色:“潑韓五!不是早便與你說了,將這些旗子都收起來麼!金國客人被你逼退,此番好不容易南來一遭,你們這群軍漢卻又喊打喊殺,攪亂和議……成什麼體統!

去查——到底是哪個指揮負責營門值守,查出來給老子拖去重責二十軍棍!查不出來,便是你潑韓五自領!”

“是!”韓世忠騎在馬上大喝一聲,卻低著頭,躲開周遭金人目光。原因無他,實在是憋笑憋的有些太辛苦了。

顧淵忽然這番作態,他隻能配合著演戲,可自己又如何有那位顧大侯爺的演技?那旗子分明是顧淵臨行之前突發奇想讓人做的——怕是這時候上麵的墨跡都冇有晾乾!

而再看那顧淵,這個時候居然還能腆著臉,笑著朝完顏宗弼說:“手下人不懂事……兀朮老哥勿怪……勿怪……”

可他話音剛落,卻一波又起。

寨子之中,不知哪裡冒出一群孩童,不顧軍士驅趕,一邊唱著童謠,一邊追逐打鬨。

宋軍營地,原本就軍民混雜,不少隨軍軍士民夫,也有帶著家眷的,冒出些孩子倒也不少見。可問題是他們唱的那童謠說的是什麼?

“汴京城下虎賁垮,千裡馳援有兀朮;非是金軍不努力,奈何宋軍太狡猾——太狡猾!”

“哪裡來的野孩子……”這一次,顧淵剛剛開口說了半句,完顏宗弼便再也忍不住心底怒意,朝著那隻一臉真誠笑意的狐狸大聲吼道:“夠了!某難道還怕了你們不成!某乃大金四太子完顏宗弼,原本敬你顧樞相也是宋人英豪,帶著皇帝的旨意與議和的誠意來此,卻不曾想你居然玩弄這般婦人手段折辱與我!

——要談便談!要戰便戰!某大金二十萬雄師就在河北河東,顧樞相有意,便再與我們會戰一場,決定這天下歸屬!”

他這一嗓子,吼得這些使臣與負責迎接使團的宋人僚佐皆是一驚!

金人一些隨從侍衛,身上還是帶著些刀弓,這個時候紛紛出鞘。而護送的宋軍騎士也直接舉起長槊,隻待軍將們一聲令下,便衝上去將這些金使砍做肉泥。

“都不要動!”

趙瓔珞離得最近,更是動作迅捷如電,雲紋鋼的劍刃眨眼間便橫在完顏兀朮的喉嚨前,讓這被激怒的大金四太子難得冷靜了片刻。

顧淵慢條斯理地看了一下怒目而視的完顏宗弼,又看了看身後那一串黃龍府過來的酒囊飯袋,冷笑一聲,按著刀柄:“兀朮老哥還要打?好啊……放你回去,把你東路軍的主力拉上來,倒省得老子費勁去渡河了……”

哪知還未等完顏宗弼說些什麼,他們身後,一眾金國使臣便紛紛冒了出來,陪著笑臉解釋著:“……顧樞相誤會了,我們四太子就是這等性子,隻是讓那歌謠擠兌急了……冇有與樞相再起站端的意思。”

“對呀對呀——樞相有所不知,粘罕與兀朮關係不錯,你們這些孩童卻編排的……這不成了四太子見死不救了麼?”

而顧淵居然真的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看了看完顏宗弼,問道:“是麼?”

對此,完顏宗弼隻是閉著眼睛,忍著脖子上劍刃的寒意,應了聲:“要殺便殺,何須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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