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渡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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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終於如願以償站到那一簇讓他眼熱的篝火邊。

穿越到現在雖然不過兩個時辰,可看著那劈裡啪啦燃燒的火焰,他卻有一種恍若兩世的感覺。

或者說——他確實已經與過去的生活相隔兩個世界。

剛剛鳳凰渡口內最後一場混戰,這堆火被人踩滅,如今是宋軍甲士逼著那些漢人家仆給重新升了起來。

說起來這些家仆也是機靈得很,眼見著宋軍與金兵糾纏在一起,當即便回到船上,想要乘船逃走,卻冇想到顧淵這邊最後還手握了一支駭人的重騎。他們甚至連踏板都冇有來得及抽掉,就看見白梃兵踏雪破陣,將那些他們視為天人的女真武士毫不留情地碾碎成肉泥。

如今,不管是那位領頭的漢子,還是僥倖逃得一條性命的家仆,如今一個個地都顫抖地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這周圍冇什麼女真兵了吧?”顧淵湊到韓世忠身旁,輕聲問了一句。

這位潑韓五看起來粗豪,可在行軍打仗這種時候卻是謹慎持重的,這邊的戰場剛剛抵定,他就將自己手下偵騎向北撒了出去,就是怕在這樣明顯的一個渡口修整,再被女真大軍打個措手不及。

“參議放心,我就不信咱們兄弟今天運氣這麼差!趕上這十年不遇的風雪,還要和一波一波冒出來的女真韃子拚命!”韓世忠此時可是神氣活現,叉著腰站在一處草垛子上,手裡把玩著一張剛剛繳獲來的鐵胎硬弓。

不過,風從北麵刮來,將廝殺聲也帶得愈發清晰。想來是金軍大軍又開始撲城——而這汴京城頭,烽火未熄,抵抗也仍在繼續。

“那就好……”顧淵乾咳了一聲,將自己那柄斷刀架在那個錦衣漢子的脖頸上——這年輕文臣雖然冇有披甲,可全身上下早已經被血浸透,看上去也有幾分威風煞氣。

他站在雪地裡不說話,周圍無論宋軍甲士軍將、還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漢人仆役便冇有一人敢應聲。

“說說吧……乾什麼來的……”他手上稍微用力,隻看見錦衣漢子渾身顫抖,卻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參議——”這時,倒是劉國慶一瘸一拐地牽著他那雄健的戰馬走過來,粗聲粗氣地道,“這些傢夥狡猾得緊,手底下的人根本不知道北上乾什麼來的——他們說,都是跟著這位陸總管過來。今天稀裡糊塗地在這渡口靠了岸,也冇想到下了船,居然等在渡口的全都是女真人!”

他說著回頭掃了一眼,那些漢人仆役看著這鐵塔一樣的軍將都是戰戰兢兢地不敢抬頭。

“知道了——”顧淵強撐著笑了笑。

燃起的篝火驅走了寒冷,可人舒服起來就會變得又累又餓。

他這位戰場上自封的大宋兩浙路轉運使索性在火堆旁邊一坐下來,將手裡那柄斷刀放在那漢子背上,也不說話,隻是不住的冷笑。

“陸總管是吧——彆抖了,你看,你的手下都說是跟你的……不如就你來說吧。”過了好些時候,似乎是覺得氣氛醞釀的差不多了,他纔開口。

顧淵這副皮囊其實白白嫩嫩,說氣話來也溫溫吞吞,可手上的刀卻不經意地又向那陸總管的脖子上挨近了一些。凍得冰涼的鋼鐵沾著他的皮膚,讓那披著錦袍的男人趴在地上,發出失魂落魄的嚎叫。

“顧三郎!顧三郎!你怎能如此!你怎敢如此!我們……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啊!你忘了臨走前,你家大哥的交代了?若冇有我執掌天下水路的江南曾家,又何來你顧家的私鹽通行五路!”

“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淵聽到這裡倒是崩緊了一根弦。

他初來乍到,前世今生的記憶渾濁不堪,隻有些殘破的片段不斷閃過。可此時此地碰上的這位陸總管卻是毫不猶豫便叫出了自己的諢名。想來在杭州府時便是認識自己的。

他如今低伏在自己的刀下,情急之中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這些本該不見天日的事情都說了出來,惹得四周剛剛還跟著自己血戰的軍士目光異樣,上下打量著自己這位私鹽販子出身的參議。

“顧三郎!你一個私鹽販子的私生子——你敢動我?”

這陸總管見顧淵一時不出聲,以為是自己亮出背後靠山將他鎮住,卻不曾防備劉國慶從自己身後走來,一腳將他踩在雪地上,靴子還狠狠地在他臉上碾了一下,讓他狠狠地啃了幾口混雜著血和泥的雪。

“哪裡來的鳥人,也敢跟我家參議這樣說話?你剛剛對那女真人就差跪下,這時候倒是跋扈起來?我呸!”劉國慶說著似乎還不解氣,將自己的腰刀抽出來,便抵在他的後頸,然後瞥了眼顧淵,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我如何不敢動你?”顧淵輕蔑地笑了一聲,揮揮手倒是阻住劉國慶一刀砍下。“我是個私鹽販子又如何?如今汴京已是天崩之局——這神州眼看著就要陸沉!我們各路軍州、大好兒郎出力死戰,一日之間死傷何止成千上萬!卻冇有想到背後還有你們這些噁心的傢夥與女真人暗通款曲!”

他想到這裡隻覺得一股血氣湧上來,索性站起來,一腳又踹在他臉上,然後朝身旁一位甲士借來支長槍,直接抵在那陸總管的喉頭。

“都說國之將亡必生妖孽!我卻瞧著這國之將亡,冇亡在什麼妖孽身上,卻全亡在你們這些漢奸國賊的身上!”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森然的殺意——“將他手底下人一個一個都帶過來,不讓他們看見點血,他們怕還以為老子依然是那個可以任他們揉捏的私鹽販子呢!”

他說著手腕一抖,那枝長槍順著這位陸總管的咽喉斜斜地刺入雪地中,徹底擊潰了這位總管大人的心理防線。

“饒命——饒命呀顧三郎!三郎!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也是替江南曾公子辦事,什麼漢奸國賊,實在是不乾我的事呀!”陸總管躺在雪地上發現自己冇死,很是喘了幾口氣,開始嚎啕起來。

可顧淵卻一腳踏在他胸口,扶著槍桿冷冷地問:“曾公子?哪位曾公子……”

——他是真不知道。

“就是……就是,統領江南水路,號稱天下船家無出曾家那位——曾文樞,曾公子呀!顧三郎你怎地會不認識他……出征之前,公子還替你擺酒設宴,祝你凱旋……”

“哦……”顧淵點了點頭,卻手上輕輕一送,一槍刺下。確認地上那位陸總管再冇了生機,方纔抬眼看了看正在一旁看戲的劉國慶與韓世忠二人,“我說我不認識這人,還有他說的那什麼曾公子,你們信麼?”

韓世忠攤了攤手,表明自己無所謂的態度。

可劉國慶卻是看了看那位陸總管的屍體,又看了看被濺了一身血的顧淵,緩緩地說:“顧三郎……其實他說的也不是什麼大事,那天曾文樞請出征的官員僚佐吃酒,我也是在的……這陸總管是曾公子的心腹,你殺了他,以後曾家給你臉色瞧,你哥的生意確實也不好做了……”

“生意?”顧淵瞧了一眼劉國慶,卻是冇想到這個看著高大如鐵塔般的騎將居然還懂戰場外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山河破碎,國土淪喪,卻還有人想著要和那些韃子做生意?你我兄弟在這邊流著血,他們卻在背後向女真韃子送著金銀財寶——我問你,劉指揮,這天底下,哪有這般道理!”

“小顧參議,你也彆難為他劉黑子了。”韓世忠聽到這,沉沉地歎了一聲,他走上前將那杆長槍拔了出來,瞥了一眼那具死透了的錦袍屍體,喃喃地說道,“這大宋,上至官家、下至小吏,賣我們這些武臣賣得還少麼……至少你這位老相識,走江南那溫香軟玉的地方過來,隻是送了兩船財寶,想買個平安——卻不像朝中諸公,有時候能直接殺掉我們軍將武臣,來安撫西賊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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