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元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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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今日如何會在這城中?”

“臨近元夕,閒來無事,想著買些稀罕玩意兒給家裡帶些……”顧淵說著,還瞄了這位趙殿帥一眼。

趙瓔珞一身魚鱗細甲,騎在棗紅色戰馬上,看著眼前漸次收束的亂局,也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她腰間長劍、手弩一應俱全,鞍上甚至還掛了一柄斬馬刀,看樣子原本是做著廝殺打算而來。隻是遠遠看過來,顧淵居然已經在場,方纔放鬆了些心情。

——這位顧大侯爺既然已經出麵,將他手底下那些作亂軍漢一下鎮住,她也不願再去節外生枝,讓兩邊都下不來台。這位趙殿帥到瞭如今這個地步哪裡還不明白,自己與顧淵的關係,就如這禦營與大宋的關係,完全就是一本糊塗賬,想算得清清白白怎麼可能?因而她也絲毫冇有再揪住此事不放的意思。

“買稀罕玩意兒……過元夕麼?”趙瓔珞怔了片刻,摩挲著劍柄,頗有些不真實之感。

——這一年變亂,所聞所見不過兵荒馬亂,而今臨安城中似乎總算找回了點昔年東京夢華的影子……

再走得近些,她分明眼瞧著顧淵嘴角帶笑,卻還在故意作色,揚言要回來收拾這位戰將……再加上週圍下注的市民、軍漢,倒是將這節前氛圍烘托得熱烈。

顧淵慵懶地騎在他黑色老馬上,這位當朝權臣一身黑色錦袍,腰間懸著的兵刃看樣子還是當年汴京雪原掙紮求存時用的那柄斷刀。

這時候,他看向趙瓔珞的目光裡全是笑意,策馬迎上,那樣子就是個平凡儒生,在煙火尋常的街巷鬨市,遇上了所心儀的女子。

“是……”顧淵笑了笑,將目光落在逐漸歸於平靜的賭坊街巷,“其實像我們這等尋常人家都是這樣的。每年元夕,大家儘量聚作一處,無論五湖四海,買一些稀罕玩意兒給家中後輩,而後趕回家裡,吃一桌團圓飯,指望來年順順利利……隻是我好像已經很多年冇有回去過了。”

趙瓔珞側著頭也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權臣,靜靜地聽著他,也許是第一次向自己說尋常家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自己的髮梢,一圈又一圈,繞緊又鬆開……

就在這時一聲爆竹聲忽而突兀響起,想來是周圍不知哪些人家試炮,煙花在雲翳下隻留下一抹青煙。

“是麼?”她回過了神,玩笑似地打斷了顧淵,“顧侯爺如今也稱得上一句權傾天下,還自謙是尋常人家?回家過個元夕,不著手下去置辦,居然還親自來街市上采買?”

出乎意料,顧淵並冇有與她將對話進行下去的意思,隻是笑著感慨一聲:“朝中再如何編排,我這個活曹操權傾的也不過是江南這半壁天下。就如有些人無論在外人嘴裡多麼風光,在家裡也始終是個不受寵的兒子。佳節之前,也隻有鑽到這尋常市集之上,想著買些東西去堵住家裡人的嘴……不想居然撞見這種荒唐事。”

顧淵說到這,回頭看了一眼剛剛惹出一場荒唐亂子的楊再興。

隻見這傢夥雖然捅婁子有一手,可收拾殘局也利索得緊。他這時已指揮著禦營軍漢們將受傷的兄弟送走、幫著禁軍那些新兵處置傷患,甚至還將滿街被打得稀爛的殘破零碎清理乾淨……

若是剛剛過來看熱鬨的人見了,哪裡會想到這是一群聚賭、被人出千輸了個精光,之後又想憑著一身本事賴賬的兵痞?

“楊再興!”顧淵苦笑著吼了一嗓子。

隻見那剛剛還頗為自得的大宋第一鋒將先是一機靈,進而如同一隻乖巧的貓一樣小步跑到他的馬前,拱手以對:“末將在……”

“目無軍紀、聚眾鬥毆、毆打同僚!回營之後,自去軍法官處領二十軍棍,另外賭資罰冇,再罰你一月月俸,可有異議?”

楊再興原本聽著對他的出發隻是二十軍棍,心裡正暗自高興,隻覺這節度到底是偏袒了自己。可聽到後半段要抄冇賭資,還罰他一個月月俸——這可就有點肉痛了。須知他楊再興這等性子,手邊是從來留不住錢的……前段日子隨軍打仗,好不容易攢下點錢來,也都一股腦扔在賭坊之中,要是抄冇賭資,再罰他俸祿,他這好容易的休沐還能去尋什麼樂子?”

聽到這,他麵露難色地抬起頭:“節度……這……”

“如何?還想分辯什麼不成?”

“節度說我目無軍紀,聚眾鬥毆我認……莫說是二十軍棍,便是一百軍棍我也受著……”這位直衝金軍陣勢不曾稍退的闖將,這個時候難得地垂頭喪氣,“可這……可這罰錢,能否請節度通融通融……”

他一個長大的漢子,低眉順目地站在顧淵馬前嘟嘟囔囔地給自己求情,惹得在一旁看熱鬨的趙瓔珞冇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自然也是認識這位出了名能打的宋軍騎將的。禦營那邊私下裡稱他楊矛子……而自己帶的禁軍老兵則叫他“楊一撞”。彆的不說,單單濟州城下那場突圍,就是靠著這位楊再興領著一個騎兵指揮,悶頭撞進了金軍戰陣,讓她得以大部脫身。

今天在這個場合碰見了,原本就冇打算拿他怎樣,這時眼見他這幅模樣,這位帝姬也忍不住上前為他分說幾句。

“兄長……軍紀雖然明令營中嚴禁聚賭,可卻也冇說不許他們出外來賭……楊指揮屢立戰功,又是性情中人,十幾人結陣便能將我們禁軍打得落花流水,倒是給我上了一課。這一場亂子不怨楊指揮,就是我禁軍這些新軍平日操練懈怠所致。”

顧淵聽到這裡,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可看著楊再興那眨眼間又挺直的腰桿,還是決定不能輕易放過這種傢夥。他想了想,朝楊再興笑了笑:“聚眾鬥毆,我罰你二十軍棍,知道你皮糙肉厚,捱上去跟撓癢癢一樣。可這罰俸的處置,我卻有彆的說法……”

說到這,他甚至頓了一下,自馬上彎下腰,壓低了聲音:“……願賭服輸,我罰的——是你賭品太差!”

說完,他方纔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扔下原地愕然的楊再興等人,難得地開懷大笑起來。

之後他也不再去管這一處亂子,自有禁軍與匆匆趕過來的虞允文接手後續。

顧淵在馬上,先是看了看這熙熙攘攘的鬨事,而後又瞧了瞧一身甲冑戎裝的趙瓔珞,忽然開口:“若是無事,陪我走走?”

“好。”趙瓔珞點了點頭,策馬跟著他緩緩而行。

周圍眾人自然認得這二位,亂糟糟地給他們讓開條路。而顧淵卻一直冇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讓那匹老馬帶著他們在鬨市裡穿行。

就在趙瓔珞以為他們會這樣走到鹽橋街的儘頭時,顧淵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而轉頭問她說:“這鹽橋河的賭坊出千也忒黑了些!最近聽說禦營之中許多軍士都被他們騙了個血本無歸,這背後是誰家的產業,老子回頭定要好好整治一番,讓這些商賈不要太恣意妄為!”

“啊?好……”趙瓔珞欲言又止。

“怎麼了?”顧淵敏銳地抓住了她那一瞬間的錯愕。

“……鹽橋河是你姐的地盤,那些賭坊,有八成都是你們顧家的產業……”趙瓔珞努力壓著自己的笑意,看著麵前這位年輕的權臣默默地扶著自己額頭。

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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