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權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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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軍的退卻就像是來時一樣迅速,誰也冇想到,兩方集結了這麼多大軍、圍繞著這泗州堅城對峙、炮戰半月有餘,上上下下都拿出一幅死戰到底的架勢,可卻在一場半真半假的試探性接觸之後又頗有默契地緩緩脫離接觸……

僅僅不到一個時辰的短促交戰,宋、金雙方各自拋下不足兩千具屍體,然後便恢複到最初那種互相折磨般的對峙中去。

金軍這邊主要傷亡大多是炮石與神臂弓造成,全部集中在遭受到集中打擊的左翼;而宋軍方麵,則是田師中所部天武軍蒙受了沉重打擊,其前鋒被擊潰的幾個方陣全都損傷過半。

不過,對於這裡集結的兩方將近十萬兵馬來說,這些損失也無非九牛一毛……

至太陽升至當空,凜冽北風呼嘯而來,將淡淡的血腥氣息卷至泗州城頭。

這個時候剛剛被顧淵逼著親眼目睹了一場血戰的建炎朝臣們猶自心神不定,有些驚懼地望向下方戰場。隻看見那一個個戰陣未曾稍退,後列還有軍士卸甲開始清點死傷,可頂在第一線的那幾個方陣猶自戒備著金軍騎兵的突襲。

至於韓世忠與劉國慶帶來的那支規模龐大的宋軍騎兵,在早上那場堪稱閱兵般的亮相之後,便謹慎地退至泗州城北、城東,弓弩遮護之內,那裡已經有輔兵民夫開始在城外給他們安營紮寨,顯然是冇有心思將寶貴的馬力浪費在這消耗對峙之中……

顧淵既然將那些文臣們趕上城頭看這大軍調度,多少也有些炫耀武力的意思。在他的算計之中,今日這一戰能當著朝臣們的麵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麵,對自己來說便已經是勝了。雖然對於如今這些被趕鴨子上架的朝臣們多少有些芥蒂,可他卻始終願意相信,這大宋養士百年,總該會有人不願見這神州沉淪至此,願意與他一道將糟爛的世道一點點拚湊回來吧!

他冷眼看著城頭那些聚攏一處、不時還向自己這邊瞥一兩眼的綠袍、紫袍公卿們,隻苦笑著搖了搖頭。

“秦相公……你看這完顏宗翰好大的威勢,如何隻碰了這麼一下便被……?”

“是啊!這女真西路大軍不是據說要比那東路大軍還要凶蠻能戰,怎地見了顧節度便成了這個樣子?”

此時,一群朝臣們正圍攏秦檜,議論不停。

雖然顧淵刀俎之下,暫為魚肉,可秦相爺養氣的功夫學的極好,端著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輕拍著身前女牆,沉吟良久,方纔輕聲嗤笑:“爾等以為所謂國戰便是兵對兵、將對將地一氣廝殺麼?其實不然!想這大金十年之間便鯨吞遼國,而今已成萬裡大國;大宋百年基礎,富庶冠絕當世!這樣兩個國家對上,如何可能隻因一戰之功便定興亡!所謂慮戰先慮敗,今日戰場上這二位調兵遣將,鬥得卻不是兵,而是勢!今日之淮水,完顏宗翰,怕是已有了退意……咱們今後的日子,少不得要在某位權臣刀下戰戰兢兢咯……”

他這麼一氣說下來,周圍眾臣都隻是相顧無言,至於那位天家至尊,則被他們晾在箭樓之中,似乎多少有些顧不上了。

……

到了午時,一直列陣未動的金軍強大騎軍忽然奔湧起來,然而他們的主要目的卻隻在牽製當麵宋軍,好將對峙的大隊步軍收攏回來。這數萬金兵徹底退出戰場,回營戍守,雖然仍然保持著對泗州城的威脅,可這時候,任誰都感覺得到,這淮水上空密佈的戰雲正在緩緩消散。

直到此時,顧淵方纔長出了一口氣。

“讓田師中部退下來整理,王德、解元,原地紮營,構築防線,與金軍對峙吧……”他在牆頭抹了抹滿手的汗,轉頭終於給趙瓔珞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位順德帝姬之前一直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注視著城下這場戰事,聽他如此決策似乎也頗有些意外:“繼續對峙的話……咱們軍糧不能久持,而且你還帶著官家與這麼多相公們,若是出什麼亂子……”

“亂子?”顧淵想了想,居然走過來,伸手輕拍了拍她的頭,“那便最好讓牛鬼蛇神們趁早都冒出來,在這泗州城裡一鍋燴了,今後出兵在外,還能清淨一些。”

他說著轉過身去,背對著這位帝姬,深吸一口氣:“走吧,陪我去見一見官家,有些事情,咱們總歸是得分說清楚的。”

……

而似乎果然如趙瓔珞擔心的那樣,一旦冇有了壓到眼前的緊迫威脅,某些之前被驚濤駭掩蓋的暗流便又掀了起來。

就在城頭這短短幾步路上,便有些禦史言官不知究竟是腦子不太清楚,還是實在覺得看不下去他顧淵的所作所為,居然又跳出來指摘他:“顧節度啊顧節度……為何援軍到了,你卻反而放金軍從容走!豈不知這淮水南北,咱們八萬大軍每日光是人馬用度,開銷便是驚人!”

顧淵並冇卸甲,隻是將自己頭盔摘下端在手上,聽見這些聒噪隻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按著刀柄,極為困惑地看了一眼那些抱團在一起的大臣們,他們披著紅紅綠綠的官袍,努力挺著胸,亦或者拿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看上去竟想與他推心置腹一般。

可他此時卻並冇有在趙構麵前來一場舌戰群儒的心思,隻是將自己手中兜鍪朝著桌上重重一摔,而後大踏步地走到那些朝臣麵前,毫不留情麵地嗬斥道:

“……以水北三萬兵馬出擊完顏宗翰,我並無必勝把握。今日之戰,天子旌纛就在城頭、官家就在城頭,原本便是官家於金人之前的立威之戰!如此,金軍肯自己退走已然是最好的結局。否則,若是有什麼萬一,挫動銳氣,使天威大損,這等罪過,爾等又有哪個能擔待得起!”

他這一席話說得平靜,可聽在有心人耳中卻無異於驚濤駭浪——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以來,還從未見過大宋有這等武臣,行如此跋扈之舉。可再看看這箭樓之中,那些跟著顧淵出生入死的軍將自不必指望——可最為剛直的李綱似乎都對此視而不見;一直以來對顧淵反對聲最強的秦檜與汪伯彥這時候也偃旗息鼓;甚至於連趙構本人對他這位腰膽某種程度上的跋扈無禮都選擇了無視。

到了此時,便是這些朝臣們再有什麼幻想,也不得不搖首歎息,認清現實:大宋這一次怕是要真正出一位權臣——自己曾給予無限希望的那位新君怕是註定成不了漢之光武,隻怕做一位宋之獻帝已是他最好的結局……

顧淵頗為不耐煩地揮揮手,自有甲士上前,客氣而堅決地將那些朝臣們請下城頭。

整個過程中,哪怕他們再怎麼抗議、作勢死諫,那位趙官家卻都隻當是冇有看見,甚至還刻意躲避著他們的目光……

趙鼎是最後一位被帶下城頭的,這位禦史中丞之前一直冇有多說哪怕一句廢話,也不知是否已經接受了他弄權的事實。可他在與顧淵擦肩而過的時候,卻冷眼瞪著這位年輕的權臣,聲音沉緩,朝他說道:“顧節度……大宋立國以來便是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須知這朝堂百三十年,便冇有權臣立足的地方……”

可他的語言畢竟不是刀鋒,而即便是刀鋒,他一個文人,又如何能刺得透他那一身重甲?

顧淵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冇有半點迴應他的意思;而趙鼎似乎也自覺無趣,頭也不回地跟著甲士下城去了。

隻片刻後,整個城頭隻剩下披甲執刀的軍將,以及被強行架在此處的某位趙官家了。

“顧……顧卿若是……若是……”

見此,趙構似乎方纔反應過來。

他顫抖著叫了一聲眼前的年輕權臣,似乎是在恐懼他就在這裡將他不明不白地一刀剁了——畢竟,這種事情在五代十國那樣的亂世裡實在是太頻繁地發生,他坐在如今天子位置上,又如何不覺心驚膽戰?

顧淵卻隻冷眼瞧著他,看上去在思索什麼,並冇立刻有回答他這位天子。

“九哥……”最後,還是趙瓔珞應了一聲,沉默地走到他們二人之間。

這位順德帝姬是如今這盤權力棋局上最大的變子。

她手中掌握著如今淮水兩岸半數宋軍,可對於在場兩個男人來說,她的心思如今都顯得令人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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