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雲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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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之中瀰漫著茶葉的清香,這對同父異母的姐弟彼此對坐,像是一場漫長的對峙。

趙構隱身於昏暗之中,細細盤算得失利弊。

而他的對麵,茂德帝姬趙福金卻好像知道他所思所想一般,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冇有絲毫打攪他的意思。

她甚至為自己也點了盞茶,還無聊地用異色茶末在那青翠的茶水上勾勒出一幅山水圖來。一直等她將山色都要描繪完了,那位年輕的官家方纔開口,不確定似地問道:“五姐覺得……將瓔珞嫁予顧淵,他與他背後那些江南商家可能為朕所用?”

趙福金看著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著搖搖頭:“官家為何有此一問……還是覺得瓔珞與顧淵走得終是太近,嫁過去之後怕是……”她猶豫一下,沉聲說道,“怕是——反倒成了顧淵助力。”

趙構聽她這麼一說,猛地抬頭,迎上自己那位皇姐的目光。

隻覺得麵前那絕色美人目光依舊淡然,可卻在某一瞬間,如刀光一樣將他心底最隱秘的想法給洞穿了……

“朕……並非不信瓔珞——隻是她的性子,到底太跳脫了些。”他摩挲著茶盞沉思許久,方纔重新組織好語言,“顧淵,性如孤狐,其心難測;朕欲用之,卻也不得不防之。所以,秦相公對顧淵喊打喊殺,朕聽之任之!卻也絕非真如那些書生所言,要冤殺功臣良將——朕在路上說的那些話,至少冇打算在召回他顧淵之後賴掉!”

“官家當真如此想?”

“當真如此!”趙構篤定地點點頭,看向麵前的茂德帝姬,又忽然歎息一聲,“說實話,若是……五姐願意……怕是要比瓔珞更合適一些。”

可他這話還未繼續下去,便被打斷了。

“官家說笑了……”趙福金的臉上表情冇有泛起一絲波瀾,她隻是坐在那裡,淡淡地拒絕了這位官家,“我殘破的身子,還有什麼正經人家願意要?顧淵更是天下英雄,便是礙於天家賜婚認了這事,怕也免不得認為是侮辱而非恩賞——更何況十九姐對那位顧節度,著實有些情誼。若有的選,還是選她好。

說句誅心的話,便是有一日我們要對顧淵做些什麼,或者反過來他打算對咱們做些什麼……有瓔珞在中間緩衝一下,總歸是好的。”

她這一番話說得無懈可擊,叫趙構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隻得低頭品茶,以掩飾自己尷尬的表情。

“確是說笑,五姐莫要當真……”試探既然失敗,這位官家倒也冇有要強行繼續下去的意思,

“不過,五姐說的事情確實在理,比秦檜、汪伯彥他們考慮的更周全……說實話,若是五姐可以幫我一二,不知我這邊能省下多少與那些相公們爭辯的力氣……”

——這已經是他今日第二次提及此事了。

趙福金聽到這,卻將目光投向窗外,不自覺地躲開了這位年輕皇帝的目光:“官家謬讚……可這些,事關重大,自該有各位相公與官家定策。按祖製,又如何有我一個帝姬的位置。”

“祖製?祖宗的江山裡可冇有那些橫衝直撞的金人,也冇有顧淵這般驟然崛起的邊將,更不必說那些西軍百年將門……”趙構說到這,輕輕放下茶盞,走到她的麵前,“五姐,如今江山,風雨飄搖,不知多少人覬覦我趙氏天下!你說的那些相公們,最裡麵說著道義,心裡麵想著生意!

好比秦檜——南歸之人,總是揣摩朕的心思,覺得朕忌憚顧淵,便想以他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可他哪裡知道,朕隻是覺得顧淵躥起太快,想要製衡一二——若是顧淵真被他搞垮,難道朕指望他秦相公去抗金麼!

還有那李綱——天下清流之望,終日逼著朕抗金、抗金!難道不是為全他千古忠臣的美名?

還有張俊、還有趙鼎、還有呂頤浩、汪伯彥,還有更遠一些西軍那些將門!一個兩個,不都是想在這亂局中給自己謀得些好處!”

說到此處,趙構竟然很是無奈地歎了一聲,聲音裡甚至隱隱帶上了哭腔:“五姐……朕自靖康國難,掙紮出如今這半壁江山,如今真已是孤家寡人,再信不過外人!隻請五姐能看在血脈淵源份上,助朕一臂之力,保咱們趙家江山”

而他麵前,那位帝姬聽他說完這麼一長串話,卻依然不疾不徐地遞給他一盞新茶,站起來輕聲問了一句:“官家想要福金怎樣?”

“朕欲重立皇城司!”趙構見她鬆口,連忙答道。

“皇城司?”聽到這個名字,趙福金原本忙著點茶的手頓了一下。

“是。”趙構鄭重地點點頭,拍手喚來一直侍立於門外的康履。後者踱著碎步進來,手中捧著個木盤,木盤之上是一柄鑲著紅藍寶石的短刃。

看見這把短刃,趙福金的臉上第一次有了驚詫的表情,她用疑問的目光看向趙構。

那位年輕的官家卻不由分說,將短刃雙手捧起,而後鄭重放在她的麵前。

“——朕,想請五姐,暫領皇城司……”他略微抬高了些聲音,語氣不容置疑。

“那……如官家所願。”

他的麵前,趙福金接過那柄短刃,收入袖中,而後微微頷首。

她的聲音依舊淡然,冇有絲毫猶豫。

……

天色將晚時候馬車在驛館前的砂石地上緩緩停下,侍女拿出凳子墊在車前想要攙扶車中人,卻被她擺擺手拒絕了。

茂德帝姬自己跳下車,先是看了看驛館門邊隨風作響的風鈴,接著又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對侍女道:“去給我尋一匹脾氣好些的馬來吧。這馬車太過招搖了,以後怕是多有不變。”

侍女應了一聲,隨後自覺退下,隻留這位帝姬一人走進驛館大門,身影冇入一片昏暗之中。

這時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趙福金獨自走進裡間,隨手點亮燭台,昏黃的光暈照亮房間,也照出角落之中一席青衫的年輕文士。

他端坐在一張矮案前,也不知已經在這裡呆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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