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雲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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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局詭譎,潮湧不休……

進入深秋之後,風自北麵吹來,帶來金人又一次血腥喧囂。可吹到江淮之地,又盪漾起波瀾,將這個時代的豪傑、梟雄、權臣們全部捲入其中,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汴京城頭,老帥宗澤看著滿目瘡痍的京畿防線,還有自己好容易收攏起的潰軍,忍不住扼腕歎息。他的目光深沉,先是對著西北搖了搖頭,而後望向東方京東路方向——

揚州城下,一萬護軍衛護著這趙宋王朝的皇帝向南而去,而在登上龍輦的一瞬,這位官家也忍不住向北眺望,嘴裡反覆唸叨著一個名字:“顧淵、顧淵……”

濟南城中,張榮冷漠地拒絕了長途奔襲五日來援的劉國慶,隻是將城中傷員交予他手,讓他帶著退回青州。

而濟州城西已經一片殘破的城牆之上,宋殿前司都指揮使、順德帝姬趙瓔珞在血戰之餘也是仰天看著頭頂雲霞如血——她伸出手,想要遮擋住殘陽血紅的光,卻無能為力……

“鳳凰渡口初相遇,一見……誤終生……”

而此時,他們不知不覺間唸叨的那個人卻在青州驟然收緊此前一年佈下的草蛇灰線。不僅京東兩路,那些蟄伏於南方的明棋暗子,正在虞允文的命令下一個又一個落下,沉默中隱隱醞釀的風雷,註定要讓習慣了這個時代權謀鬥爭的行在相公們為之側目。

……

顧瑾被下獄之後還不到兩日,便有江南各個書院學子在鬨市散發傳單。

——這些年輕人,本就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紀,哪一個不是自幼飽讀詩書,引經據典,做得一手好文章。他們如今還是權力場外的看客,還未被權力的毒酒腐蝕,因此對於山河破碎,國家不幸,他們也是態度最為激進的一個群體。

虞允文隻是叫了些其中較有名望之人藉著聚會酒醉,發了發牢騷,便如同火星迸濺入秋日荒草,輕易便掀起滔天怒火。

官家帶著行在諸臣前腳離開揚州,風潮便在如今大宋各個腹心精華之地湧起,並且愈演愈烈,向著四麵八方蔓延。

揚州、建康、杭州、明州——甚至於荊襄、巴蜀、廣州,凡是江南諸家勢力能夠夠得到的地方,都能見到年輕書生登高振臂而呼:

“如今國家沉淪,朝中奸佞不思守土衛國,反而殘害忠良!欲以莫須有之罪加害杭州顧氏,刀鋒所指,豈非京東勝捷軍?”

“這天下若無顧淵,哪有如今江南偏安?哪裡還有我輩在此論文武之防?朝中奸佞,妒忌顧淵功高,竟聯合金人,欲苟合金人、剪除勝捷,以淮水之北、中國之土贈與金人蠻夷!我輩書生,受聖人教化,如何能坐視朝綱如此!”

“我輩書生,雖手無縛雞之力,亦有拳拳報國之心!當不得見此魑魅魍魎橫行於世,特此謂我大宋同胞——是非忠良,天日昭昭,當朝諸公,其速醒呼!”

“東南諸路,當興團練、結社以自保!休聽朝廷亂命!”

“打倒秦檜賣國賊!”

……

諸多急進口號,一時之間響徹天下——或許此時,揚州行在還有行在之中那位秦相公方纔驚覺——這顧淵可不是狄青那種簡單的邊將!他手握著的何止是北方那數萬強軍!

在這股風潮影響之下,更是在某些勢力暗中佈局之下——天子車架,無論走到哪個州縣,總會遇見大批學子、士紳、大儒跪在大道之上,或痛哭流涕、或慷慨陳詞,話裡話外意思便隻有一個——那便是替顧家求情、替顧淵那七萬為國死戰的健兒求情!

趙構越是往杭州走,遇上這種請願上書的規模便越大。

到鎮江時,甚至有百位杭州府官吏帶著學子,攔在他這位尊貴的天家去路之前,不發一言,隻是無聲地叩拜,將他死死擋住。

趙構這位官家僅有的那麼些麪皮尊嚴,經此風波,已是徹底被撕下來,甚至還被狠狠碾了幾腳。

哪怕他身旁有近萬護軍在側,可這些學子,誰敢說不和如今他所倚仗又想除卻的江南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絡;那些腐儒,哪個不是桃李滿天下?如今朝中、還有地方州府裡,門生故吏遍佈,他哪裡敢命自己護軍朝他們亮刀子!

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親至那些人麵前,將“罪魁禍首”也一併拖了出來——

“……秦相公!你獻的好計策!辦的好差事!”步輦之側,重重禁軍扈從衛護之下,這位一直以來對臣下還算溫和的天家難得地動了怒,指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秦檜破口大罵,“說什麼朕親臨杭州府……是南巡江南腹心之地!是宣慰江南諸世家,解開誤會!怎麼就成了這等樣子?若非汪相力保,朕幾乎以為你是北麵金人派回來的細作,要亂我大宋江山!”

秦檜此時狼狽地跪在土路上,紫色官袍上沾染的全是泥濘,卻根本不敢抬頭——他是真的害怕這二桿子皇帝將他當替罪羊,隨便給個莫須有的罪名殺了。於是,這為十日前還頗為當紅的相公隻是趴在那裡,聲音含混地為自己分辯著:“……官家明鑒……臣與金人不共戴天,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大宋江山社稷永固啊!”

可麵前的百官、書生還是沉默,身後護軍爺開始交頭接耳。

秦檜見狀,也知若是自己不做點什麼,怕是今日很難善了,於是乾脆聲淚俱下,放聲大哭:“官家——官家當知我是南歸之人,在朝中隻有抗金之誌,而無半分根基!如何會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如今天下大軍勢,金強而宋弱,正當忍一時之辱,與民休憩。官家在這吳越春秋故地——豈不聞勾踐臥薪嚐膽、越甲吞吳之故事!”

他說著頓了一下,見那位官家也冇有說話,又繼續啜泣道:“……如今天下沸騰,便是因為不理解官家苦心,臣願不惜身後,為官家擔此罵名,做我大宋的孤臣孽子!”

一直說到這,他似乎是觸動了趙構,這位年輕的官家方纔皺著眉頭,冷冷地迴應一句:“我大宋還冇有亡!哪來的什麼孤臣孽子!朕也不是要真的拿秦相公如何,隻是收繳顧淵兵權一事,秦相公辦得太過操切了些!”

秦檜聽了,卻猛地抬頭,盯著這位猶自思慮的帝王,拱手以對:“如何是太過操切!如今來看,是隻恨太晚,怕是已經養虎遺患了!”

他頓了頓,看趙構冇有什麼反應,自顧自地便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泥土,又恢複了平日裡豐神俊朗的樣子,卻是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幾乎是伏在這位趙官家耳畔說:“官家可知,這一輪風潮來得太過詭異,若說背後冇有推手,臣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想不到顧淵此賊,用心如此歹毒險惡,看似未在朝中佈局,卻居然輕易便能挑動那些無知書生、商賈、百姓!一出手便掀起這麼大陣仗——他這已經不是想要裂土封王,想做一方諸侯,怕是想要改天換日也說不定啊!”

趙構聽了麵無表情,可卻眯著眼掃視了一下眼前叩首不起的人群。而後,他在原地轉著圈地踱步,握劍的手,不住地鬆開又握緊,最後方纔停下,冷眼瞥了一眼自己身旁這位秦相公,忽然朗聲說道:

“一派胡言!我趙氏治國百年,懷柔仁德,豈是他一個武臣,憑著手中幾萬強軍便能翻覆得了的!秦相公,請你記得——朕與顧淵,相逢於微末!且不說十九姐還還對他有意,便是冇有意思,朕也打算自宗室之中尋一位帝姬,招他做我天家駙馬,以酬顧淵京東、淮水兩度力挽天頃之恩!”

他的聲音難得地高亢,振聾發聵,彷彿帶著天子雷霆震怒,想必是能夠越過重重甲士,傳到那些長跪不起的書生官吏耳朵裡。

而有此一場交代,顯然這持續了半日多的鬨劇也該結束了吧。想到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不耐煩地揮揮手,看樣子隻想將眼前這位已經覺得有些礙眼的相公打發走。

“來人,去請五姐過來……朕與五姐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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