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怒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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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的座艦是一艘巡河用的樓船,在船尾有一座尾樓,不算太高,卻多少能讓他看到戰場動向。在下定決心之前,他最後一次登上船尾樓,儘力眺望,可這場極大地弱化了金軍騎兵衝擊力的秋雨此時也公平地遮擋了他的視線。

他隻能勉強看到距離自己較近的軍陣右翼爆發出來的驚人廝殺!

——萬餘騎兵攪在一起,被嶽飛強硬截斷的金軍前鋒又陷在泥地之中,跑不起來。在解元的摧偏軍麵前近乎毫無還手之力地遭到屠戮。

從他的位置,所有的軍令、喊殺、慘嚎都夾在彷彿無儘的雨聲裡化作嘈雜的戰場喧囂。他隻能看見摧偏軍的弩箭如怒潮,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金軍被兜住的騎軍前鋒之中,每一次齊射都帶著死亡的叫嘯,在金軍陣勢之中騰起一片血光!

即使是雨天弓弩受潮、即使是雨勢影響了準頭,可在相隔不足五十步的距離上,這世上還冇有甲冑能抵擋得住神臂弓的攢射!

數輪齊射之後,前鋒的兩千騎軍肉眼可見地幾乎被掃蕩一空,而嶽飛麾下輕騎在承受了一定損失之後也開始向兩側散開,從解元軍陣兩翼退卻到岸邊,為宋軍精銳步卒讓開進攻通道。

“咱們右翼有沿河弓弩掩護、有嶽鵬舉輕騎支援,解元那邊穩得很……”韓世忠也跟著上來,手裡還拿了件蓑衣,想給顧淵披上,卻被後者毫不猶豫地甩開了。

這位年輕的節度哪怕現在發著燒,渾身發寒,在冷雨之中一直打顫,卻不願在全軍將士麵前墮了威風。他扶著船舷,看了韓世忠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我又不是你媳婦,管我作甚,趕緊去岸上整理左翼!已經過去一刻鐘了,金軍主力還冇露麵,定然是在做更廣範圍的迂迴!——此一戰的勝負手,可就看你韓良臣能否頂住金軍主力攻勢!”

“節度!我也不是來跟你婆婆媽媽的,隻是有句話要與你一言!”韓世忠將蓑衣隨手一扔,抬起頭對上顧淵的眼神——這個在今天這殘破大宋如彗星般崛起的一方帥臣,在這種生死大戰的時候目光如電,甚至隱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來。“我韓世忠自延安府來,從前是個兵痞、混子、賭棍!這輩子冇服過誰!可直到汴京城下遇見節度,帶著我打了一場又一場惡仗勝仗!告訴我何謂英雄!何謂家國!方纔有了我今日統軍一方的威風……”

“韓良臣!大敵當前,你怎麼屁話那麼多!有什麼分說,都先等過了今日這一關再說!”顧淵聽他一個將痞突然開始弔書袋,隻覺得頭痛欲裂,不耐煩地揮揮手,隻想趕緊打發他去頂住左翼,自己也好登岸,將整個軍陣轉向。

可誰知這平日裡嬉笑怒罵冇個正形的韓世忠見左右無人居然帶甲單膝跪下,向他鄭重地行了一禮,而後沉聲道:“節度——無論節度日後為衛霍、為操莽、亦或行藝祖故事!韓某隻願生死相隨,此生不負!”

他說罷利落地起身,一甩披風便下了樓去,隻留下顧淵一人在雨中發著愣——“這韓世忠,這種時候忽然表忠心,是想乾嘛?他拿著件蓑衣過來,又是想乾嘛?”

可瞬息萬變的戰局自然不可能給他回味的時間。戰場右翼那些金軍輕騎似乎也被宋軍爆發出來的戰鬥力所震懾。他們冇有想到勝捷軍那些看起來筋疲力儘的騎軍竟然敢做出如此果斷的衝擊,更冇想到那支看起來人數不多的宋軍居然會是一支重甲弓弩手,趁著土地泥濘騎兵陷入其中,以抵近平射的戰術將自己前鋒直接殲滅!

——自金滅遼以來,似乎這些女真人還從來冇有經曆過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整建製地被殲滅兩個騎軍猛安的事情發生!

那些可不是什麼契丹或者北地漢兒軍,而是女真本部精銳!居然就這樣毫無抵抗能力地被宋軍投射出的鐵雨一掃而空!

金軍陣後開始隱隱傳來金鳴之聲,那聲音急一陣、緩一陣,明顯是事先約定好的信號。

一直壓在宋軍右翼的那一個金軍萬戶見狀,雖然心有不甘,卻也開始轉向,向著戰場南側調動過去。

“……媽的,這一戰,一次兩次都與這完顏宗弼算到一處!待活捉這兀朮,真想撬開他腦殼看看,那腦瓜是怎麼長的!”

顧淵這時哪怕頭腦昏沉,卻已然意識到金軍也在調整戰術!

宋軍正麵,當發現地麵泥濘,無法承載騎軍衝擊之後,金軍果斷地向南開始收縮,並且試圖引誘已經展現出極強戰鬥力的宋軍解元和嶽飛所部前去追擊,將陣勢拉扯出空隙。可偏偏領軍的解元和嶽飛用兵都是老成持重,隻有在關鍵時刻纔會放手一搏的性子。兩人居然不約而同,都如一隻偷到了葷腥的貓一樣,將那支金軍輕騎輕易放走。

嶽飛騎在馬上,踏著泥濘而來。他尋到解元,看了看這韓世忠麾下第一將,喘著粗氣問道:“善長兄!節度那邊可還有什麼新吩咐?這一仗眼看著就要攪做一鍋粥了,莫不成要我們與金人在這裡打爛戰麼!”

解元聽他這麼一問,也隻有苦笑——自己得到的軍令隻是登岸之後不要脫離側翼舟師掩護,儘量向西攻擊,以求為身後大軍登岸爭取時間。卻冇想到,看似氣勢洶洶的金軍大股騎軍居然就這樣退去,簡直就是將這支精銳重甲兵晾在這爛泥地中,哪裡還需要他爭取什麼?

正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向這年輕的統製官回話時候,卻是嶽飛先開了口:“左翼!一定是左翼!”

“什麼左翼?”解元不解,“那邊佈陣的也是重甲步卒,主力是由劉知州練出來的青州軍,若是金軍騎兵還像剛纔這樣來攻,應該也抵擋得住。”

“不是抵擋!金軍騎兵忽然退去,定是他們打算沿河突擊,擊我一翼!左翼軍陣,雖然能得到些許河上舟師支援,卻終不如咱們這一翼這樣完善!金軍若是同樣以重甲兵衝陣,鹿死誰手,真未可知!善長兄,還請速速向南調動!嶽某自帥騎軍,為你遮護側背!”

“向南?”解元疑惑地看了一眼嶽飛,皺著眉頭想要說什麼,不過終是忍住了。

說實話,嶽飛於他互不統屬,雖然短短時日便被顧淵提拔成統製官一級的大將,但年紀輕輕,哪裡鎮得住他們這些從陝西路出來的老兄弟?有時候,也有人心有不平,不過這嶽無敵的武藝戰績擺在那裡,在實力為尊的勝捷軍中也冇人敢說什麼閒話。

“我這都是重甲戰兵,且不論還有金軍輕騎威脅,單單是在這爛地向南走上三裡,甲士們都得累的脫力,還怎麼與金人交戰?”

嶽飛聽他如此推脫,臉色也是一沉,可他畢竟資曆尚淺,不敢或者說不願與這軍中資曆極深的老戰將做色:“難道善長兄打算讓這十二個指揮精銳傻站在這裡,看著咱們軍陣右翼被金人生生擊潰麼!”

他頓了一下,言辭懇切:“善長兄,你帶著最精銳的一軍列陣此處,怎地不想想節度會遣何人去領右翼大軍!這時候了,咱們就不要鬨什麼意氣,即便不為什麼家國大業,至少也要拉韓良臣一把吧!”

解元聽他這樣分說,也是猛然醒悟,看了看已漸漸退卻的金軍騎兵大隊,忽地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直娘賊,我真不是個東西!”

而後他扯著嗓子,朝著自己身後甲士吼道:“變陣!向南!不要去管女真遊騎——隻管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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