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晨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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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城南二十裡處,探馬傳騎依舊往來不斷。

天子行在被大約四千護軍護持著,向著揚州方向急行。其間,不少行在朝臣、家眷掉隊,他們也再顧不得,隻是一味地南下。二十裡官道之上,一夜間兵荒馬亂,啼哭一片。

宋金隔河對峙的這兩天,對於天子行在中的諸多朝臣來說,堪稱跌宕起伏。

淮水大營與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絡,有些重臣甚至還派了親信人物就紮在淮水邊,隻求第一時間知道真實情況。戰報沿著官道流水一樣送過來,可卻混亂不堪。

北麵那幾個領軍軍將,一會兒說泗州城下殲敵兩千,一會兒說金軍想要強渡淮水已被挫敗,浮屍過千!兩天算下來,光是戰報之上殲敵數字就已經高達六千。隻要是稍懂兵學的人一看便知,這等程度的損失,早已可以說將當麵萬戶的主力擊破,而且是那種殲滅性的擊破!

可結果呢?殲敵數千的戰報還在荒謬地送過來……讓行在不得不完全喪失對前線軍將的信任。

好在,還有順德帝姬的密信每日晚間會準時送到,對比一下便大概知道前線軍將戰報裡有多少水分!

隻是兩個多時辰前,這位帝姬忽然送來一封冇有署名的密信,上麵隻潦草寫了一句話:“金軍強渡淮水,請援!十萬火急!”

她那位皇兄看到這封信後,幾乎是從溫香軟玉的床榻之上彈了起來,甚至來不及去通知諸位行在臣僚,便叫楊沂中帶著三百禦營騎軍護持自己向揚州疾馳南下。至於剩下的護軍和諸位行在大臣們,還是楊沂中叫人通知之後方纔亂糟糟地集結起來。

他們如此半夜奔逃也不是第一次了,家眷臣工都頗有經驗。而這趙構在沉沉夜幕之中跑了大概十裡,大概是又恢複了點勇氣,於是命令護軍在一處驛站左近暫時休息,一麵想要再等等北麵訊息。

第二封信卻是泗州守將王德與禦營中軍統領田師中聯署。信上訴說張俊定策,奇襲金營,結果劉光世遇金兀朮埋伏,力戰不勝,張太尉最終功敗垂成!他們二將退回泗州,可金軍卻跟著敗退宋軍殺過了淮水……

這算是將戰局交代得清楚了一些,卻也把這位新君又向南送出去了十裡。一直到天色將明,那些臣工護軍方纔趕上了這位行軍如飛的趙官家……

大隊人馬便停在楚州南麵二十裡的官道上稍歇,待進一步訊息便決定是立刻拔馬南下,還是緩緩而行!

正焦急時,隻聽得又是一騎傳騎飛也似地馳來,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喊道:“大捷——淮水大捷!”

行在的一眾文武這個時候腦子已經完全懵了——他們甚至一隻腳都跨到了馬車上,早已準備聽到大敗二字便上車逃命,怎麼如何預想之中的大敗變成了“大捷”?他們實在難以自辨!一時之間更是議論紛紛。

“黃相公你是知兵的,這等大捷絕對不可能啊!帝姬夜裡密信已經急報金軍強渡,連十萬火急這等詞都用了,如何天一亮便打出個大捷來?”

“是啊是啊……看著田、王二位武臣的軍報,也說的是張太尉中了金人埋伏,敗過了淮水,就算帝姬不知兵,仗著官家寵愛胡來,這田、王二位總該知曉輕重吧!”

“……誒汪相公,我可冇有瞧不起咱們順德帝姬的意思啊,隻是想想那些前線的荒唐武臣,為了矇蔽上官,虛報軍功更是常態,這樣的大捷又到底有多少水分?是不是其實金人已經突破淮水防線,此時正向著咱們這邊殺過來?”

一群文人聚攏在官家的禦駕麵前,吵吵嚷嚷,讓原本就心底煩躁的趙構此時更加覺得不安。他叫人將那傳騎領來,細細盤問。可那傳騎不過是個傳話的,上官叫說什麼他便傳什麼,這一次連書信都冇有一個,更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過好在,那傳騎臨走前忽然想一句話:“稟官家……來時……好像說是……正式軍報正在草擬,說不準過半個時辰便到。”

這下總算是讓趙構心下稍安,打算停在這裡再等半個時辰——既然能夠有一份詳細確切的軍報,那麼大約至少是將金軍擋在了淮水,他也不至於惶惶如喪家之犬一樣向揚州奔逃了……

果然,還不到半個時辰,新的傳騎過來,這一次就正式了很多。

那傳令騎士將一份封了火漆的軍報鄭重交給總管康履,再遞到這位官家手中。可這年輕的趙宋官家騎在馬上,深吸了好幾口氣,卻手抖得就是打不開這軍報,最後索性將軍報又遞還給康履,努力壓著自己的顫抖說道:“你……來……讀給我聽!”

康履撕開火漆,接著便瞪大了眼,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甚至都忘了讀出這份長長的軍報。

而趙構則騎在馬上,彎腰急的不斷催促:“如何?軍報可信否?淮水一戰,咱們到底是勝了還是敗了!”

康履被官家這麼一催,方纔激靈一下,當即躬身拱手,宦官的嗓音原本就尖銳一些,這時因為按捺不住的激動,更是刺破一直縈繞在周圍群臣身邊不安的空氣:“勝了——勝了!恭喜官家!賀喜官家!這軍報上署的名字是監軍順德帝姬趙瓔珞!淮水大營張俊、劉光世、王德、田師中四將也一併聯署,勝捷軍節度使顧淵的名字印信也在——官家!這千真萬確是一場空前大捷!”

可趙構依舊是困惑地看著康履,言語之間很是不確定:“不是說金軍強渡,淮水危矣?如何又成了大捷?軍報上寫了什麼,你快給朕細細說來!”

這激動的宦官,也不知是被激動衝昏了頭腦,還是興奮得有些分不清主次,居然真的按照軍報所寫,囫圇複述:“官家!這一戰當真是跌宕起伏,幾次戰局往複……金軍於二月十九抵達淮水,當日便直撲淮水北岸泗州軍城!城中守將棄城而逃,幸有虞侯宋強、都頭李魁率城中軍民死戰,及至統領王德率銳勝軍次第而援,城中留守兵馬已戰死過半!

翌日,張太尉定策,以疑兵誘走完顏宗弼,便在淮水大營趁夜直接架設浮橋,敵前暗渡!六千精甲、一度功成!隻是未曾想完顏宗弼狡詐,提前回軍,擊破劉光世、逼退田師中、王德,進而奪浮橋,強渡淮水!

南岸守軍力戰不敵,千鈞一髮之際,是咱們十九帝姬帶禦營騎軍衝擊金兵,總算穩住陣腳。之後兩軍血戰至天明,張太尉為冷箭所傷,猶自拔劍血戰不退!而帝姬為援太尉,亦單騎突入完顏宗弼大陣,幾乎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隻可惜仍敵不過金兵勢大,可就在大營危急關頭,顧節度千裡奔襲,飛軍來援,終於抵定淮水戰事!

軍報上寫,這一戰我軍前仆後繼,凡戰死軍將一十八人、戰兵、輔兵、民夫損失仍在統計,不過粗略估計,當在萬餘——而金軍完顏宗弼所率萬戶死傷枕藉,投水無數以難以統計,已找到萬戶古倫、猛安蒲盧渾以下持有身份腰牌的軍將屍首六具!淮水諸將正搜山檢海,捉拿兀朮!

官家!金軍這一南下萬戶,已全軍覆冇!數月之內,淮南諸路當無戰事矣!”

他這宦官讀起軍報來絮絮叨叨,猶如茶樓說書人一般娓娓道來。周圍文武圍攏上來聽得也是真真切切,隨著軍報上戰事起伏而跌宕。而聽到最後那一句淮南無戰事的結論,所有人也禁不住長舒一口氣,繼而就著這第一手的軍報,開始討論起這場戰事來。

“嘖嘖……連軍將都傷了十八人呐,這淮水打得慘呐!”

“何止一般軍將,你冇看連張太尉也傷了麼,這一戰若不是官家聖明派了張太尉上去,隻靠著劉光世肯定拿不下來……還有咱們順德帝姬,單騎衝金兀朮的大陣!這是何等的勇毅啊!”

“誒,薛公此言差矣。張太尉這個人……做生意是把好手,打仗確實差了些,主要靠的還是他那女婿田師中……你冇聽軍報的最後,還是靠勝捷軍的顧節度奔襲千裡來援,方纔抵定勝局的麼!”

“是啊……這位顧節度,究竟是何等人物?據說汴京城下他便帶著幾百潰軍覆軍殺將!到了京東路更是將耶律馬五打得不敢出城,如今居然又能飛軍八百裡來救淮水危局……”

而聽到此處,趙構也終於明白了過來,他長舒一口氣,整個人幾乎都攤在馬背上,仰頭望著太陽已經升起的冬日晴空,忍不住忽然就淚流滿麵:“天賜顧淵,予我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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