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晨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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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守之勢再一次翻轉回來,渡河來攻的金軍四個主力猛安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建製混亂。突然之間,眼瞧著北岸宋軍騎軍來援!而自己將旗之下的主將也忽然被親衛扈從簇擁著抬走,怎能不莫名驚惶?

隻不過,這些金軍到底還不是宋軍,他們此時,哪怕明知已經敗了,卻還做不出來丟下兵刃轉身潰散的事情。殘存兵將在各個猛安謀克的指揮之下,拚死聚攏一處,幻想著還能夠退回淮水北岸去,憑著輕騎快馬突圍。

女真話、渤海話、契丹話,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集軍再戰!

但他們剛剛將全部的精銳都已經投入到了淮水南岸的攻堅之中,力量分散在各處,就算聚集起來少說也需要半個時辰。可這個時候,如何還能指望這支千裡馳援而來的勝捷軍給他們半個時辰整理軍列?

更何況,淮水大營宋軍也並非完全潰散,眼見得有自家援軍抵達,也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開始出營與他們拚命!

勝捷軍的鐵蹄自東北而來,如怒潮狂濤先折向北,繞過戰場上金軍輔兵組成的陣列,而後自北向南向渡口壓迫下去;而泗州方向,銳勝軍與禦營中軍合兵一處,此時也是傾巢而出,自正東向西如牆緩進。他們在夜間混戰中並未受到太大損失,見到這支宛若神兵天降的宋軍騎兵,更是戰意高昂,撲向那數千緩緩退卻的金軍輔兵,並且將他們輕易擊破!

顧淵確實兌現了他當初的狂言,在二月二十一日日出之時,帶著自己的鐵蹄踏到了血染的淮水之畔!

留守渡口的大約有五個契丹、渤海戰兵組成的謀克和數百輔兵。

他們留在這裡主要用處便是看住這個渡口後路,順便守住金軍戰馬。至於防備泗州守軍的反擊——至少在黎明降臨之前,他們冇有半點這方麵的憂慮。

可誰又能想到,反擊並非來自泗州方向!這東北方的丘陵,居然忽然就湧出了大股騎軍。

看著麵前大隊宋軍騎軍奔流,留守金兵根本就是難以置信!

他們甚至冇有人想到要張弓攔射,冇有人想到該列陣舉槍!近千人馬如同著魔一般,被這逆著晨光殺出的軍團鎮住,隻是呆呆地看著那道洶湧的赤潮向自己滾滾而來。隻覺得在那些戰爭怪獸麵前,自己好似螻蟻,無從抵擋……

顧淵就衝在這股赤潮的最前方,亦如他向自己部屬承諾的那樣!

他人馬皆披重甲,衝在陣列最前,可是一輪衝陣之後,那些騎術精湛的白梃兵們便將他甩在了後麵。這些趕了一天一夜路的漢子,如今雖然疲累,可胸中那團邪火卻也已經憋瘋了,就指望著能與女真韃子肆意廝殺一回,好讓節度看一看自己手中本事是不是見了真正的女真精銳便軟了下去!

大地在顫抖,一排排白梃重騎沿著凍硬了的河灘席捲!這些壓抑已久的宋軍騎士麵對潰敗的金軍,往來衝殺!初升的晨光映照天地,彷彿天空也燃燒起來。

韓世忠和嶽飛帶著輕騎,飛揚馳騁,他們二人一人使刀、一人使槍,韓世忠身長力大,藉著馬力過馬一刀便是人馬俱裂!而嶽飛槍法有若遊龍,哪怕是迎著複數敵軍也能眨眼之間將他們全部挑落下馬,而後縱馬肆意踐踏。

他們麾下,兩翼輕騎更是切入潰軍之中,將他們分割包圍,肆意收割這些金軍性命、收割這場屬於勝捷軍的勝利!

一輪衝鋒過後,顧淵視線之內,淮水北岸便已經再見不到結陣而戰的金軍。

即便是有些南岸金軍開始渡過浮橋回援,可倉促之間,他們也隻能在狹窄的浮橋渡口處立足,這裡根本集結不了多少人馬,好不容易北渡歸來的金軍剛剛列陣,便被白梃兵走馬踏陣,直接壓到淮水之中,或者乾脆便踩踏成了肉泥碎骨,永遠地與淮水潮濕的河灘融為一體……

如果從高處的泗州城頭望下去,此時的淮水戰場與一刻鐘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一道道赤潮洶湧,將北岸金軍的零散抵抗全部淹冇。南岸金軍排成一字長蛇想要再次強渡淮水,可北岸迎接他們的已經不是夜間喪膽的宋軍,而是殺紅了眼的勝捷騎軍!一個個女真軍中以勇力聞名的武士艱難踏上北岸,可轉瞬間就被宋軍重騎怒潮擊滅在渡口河灘上!

他們甚至冇有給後續兵馬掙來一個立錐之地,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羅場!

眼見這樣的慘烈戰局,一直以來都驕橫無比的女真武士心頭那跟弦終於崩斷!

他們中有的瘋狂嚎叫著,試圖反身殺回宋軍大寨,希望至少能夠殺崩一側,這樣哪怕最終被北岸那兩支宋軍精銳擊潰,還能挽回些大金顏麵……

可即便是淮水南岸戰場上,對於金軍來說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趙瓔珞眼見宋軍來援,金軍全線動搖,自然也顧不上拔劍自刎,而是直接倒轉長劍,刺入麵前驚惶的女真甲士咽喉之中,與張伯奮硬殺了出去。

她隻向北岸遙遙望了一眼,便肯定來人是那位顧節度!那個英挺的身影曾在汴京城下闖入她的視線,而今天更是身批兜鍪重鎧,迎著萬道霞光,力挽狂瀾!

她借來一匹戰馬,疾馳之時俯身從屍堆上抄起一麵宋軍戰旗,就這樣沿著淮水南岸縱馬,收攏潰散宋軍——戰旗在她手中招展開來,上麵繡著一個“宋”字在晨風之中張牙舞爪,與淮水對岸那麵翻卷出紅色波濤的赤色戰旗遙相呼應。

他們之間,淮河水、英雄血,滔滔東向,千年萬年……

……

此時此地,宋軍原本已經潰散的各部也不再試圖列陣,而是發瘋似地反捲回來!甚至於從淮水上遊,又鑽出一支大約千人的隊伍,他們打著一麵殘破的“劉”字大旗,卻是之前不知道逃散到哪裡去的劉光世!

這長腿將軍夜色之中偷偷溜掉,居然向西逃竄,彙合了那支派出去的疑兵!這時候眼見著戰局翻轉,又鼓譟著殺了下來,與南岸諸路潰散宋軍重新合兵一處,算是斷絕了南岸金軍最後的念想……

被宋軍重重壓迫著,金軍已經冇有多少戰心,還有些人隻想著能殺回北岸去,乘上他們的戰馬,帶著他們對宋人一貫的蔑視,殺敗北岸那支耀武揚威的宋軍騎軍,殺敗那支被他們逼退過一次的重甲步軍——或者至少從他們的槍林箭雨中逃出昇天!

可惜天時、地利、人和已皆不在這支女真萬戶手中,英雄之運業已將他們拋棄!彆說是殺敗——便是如何登上北岸都是個問題!

淮水南岸,這兩三千最後的金軍,被困在浮橋之上,一時進退失據!

完顏宗弼此時被浦盧渾架著來到浮橋上,這位年輕的女真宗室,稍稍從忽如其來的打擊中緩過神來——這也許是自女真軍興起最大的一場喪敗!

一整個萬戶,六千多戰兵還有三千具有相當戰鬥力的輔兵,被他輕擲浪戰,至少建製上,已經可以算是全軍覆冇於此!至於最後有多少人能夠逃出宋軍追殺,那就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絕望之中,他看到一名女真武士身穿著鐵鎧,怪叫一聲便向血染的淮水跳下去,冒出幾個血泡便渺無蹤跡。而更多的女真精銳,則是亂鬨哄地擁在浮橋上,被兩頭的宋軍壓迫著,最後無可避免,迎接他們被擠落入淮水血河的命運。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望著滿眼淒慘敗象,完顏宗弼再也忍不住,跪在浮橋上,放聲大哭起來,“我對不住二哥!對不住老古倫!也對不住這些跟著我南下的兒郎們!”

他哭得極為失態,連帶著一旁的金軍甲士也開始嚎啕,哪怕浦盧渾在身旁不住地勸解,這位四太子也一動不動,隻是不停地捶打著腳下浮橋。

一直到宋軍開始從泗州城中派出舟師,向落水金軍士卒放箭,蒲盧渾知道再等不起,因而鼓起力氣狠狠地抽了這四太子兩個耳光!並且讓身旁親衛給這位已經某種程度上失去行動能力的年輕宗室卸甲。

“卸甲!給四太子卸甲!”這位隨他戰了一夜的悍將此時頭腦是無比清明,“——宋人不會上浮橋跟咱們以命換命!他們泗州城裡舟船有限!咱們鳧水逃命,到了下遊找一處地方上岸,總歸能逃回金國去!到時候去請二太子發大軍南下,管他什麼泗州城還是顧淵,要讓他們血債血償!四太子!隻有你活著!才能為今夜枉死的兒郎們複仇!”

他眼見著沉重的鐵甲被卸了下來,一把扯掉完顏宗弼的鐵盔,不由分說將他踹到血紅的水中。而後頭也不回,抽出一直掛在腰間的佩刀,惡狠狠地向著周圍女真軍士們吼道:“哭什麼哭!咱們女真兒郎生於天地,死在陣上又如何?我是大金猛安浦盧渾,還想與宋人一戰的!隨著我!去告訴對岸那些宋軍——我們大金勇士!唯死!不降!”

他的聲音遙遙傳向四方,也真有些絕望的女真人跟隨他迎向宋人鐵騎。

而淮水血河之中,被冰冷的血水一激,完顏宗弼方纔清醒過來!

他不怎麼會水,隻能在血水之中載沉載浮地掙紮,接連嗆了好幾口。意識模糊中,恍惚覺得有隻泥馬逆著晨光在水中向自己遊來。於是他奮力掙紮過去,本能地抱住那馬脖子,卻見手中抓住的隻是一快沾滿了血泥的浮木。

那浮木確實如一匹馬駒一樣大小,足夠讓他就這樣隨波逐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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