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血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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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金軍自己點燃的輜重於黑暗之中發出沖天火光,在這等夜晚,便是二十裡外也能看得真切。

古倫站在將台之上卻根本冇有注意那熊熊如炬的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混亂的戰局上。宋軍渡水而來,黑暗之中根本無從判斷主攻方向,隻能憑藉著多年以來積累的戰場直覺,猜測宋軍主攻方向。

兩路宋軍皆從南側來,可是西南宋軍這時攻勢如潮,喊殺一浪高過一浪,看起來勢頭凶猛;相對來講,東側宋軍陣列整然,悶著聲廝殺已經突入寨內。讓他一時竟然分不清宋軍這次突襲重點究竟在何方。

這營地之中僅剩的兩個猛安,一東一西,早早地就頂了上去,暗夜之中平均分配守備力量已經是他現階段所能做出來最妥當的應對。

可他猶疑之時,就聽見將台之下一陣騷動,卻是一員滿臉是血的契丹戰兵撲倒地上,朝著將台上歇斯底裡地嚎叫:“萬戶!東邊宋軍凶悍,全部披著重紮,已經頂不住了!我們猛安差我來問萬戶——可否許我等稍退?”

“退?”古倫站在將台上怒喝一聲,他朝著那過來傳令的戰兵一指,喝令道:“砍了他的腦袋,給撻不衍那隻契丹狗送過去,告訴他——這便是某的回答!”

他的話音剛落,自有親衛扈從上前,把那傳令兵按住,而後乾淨利落一刀砍下他的頭顱。將台上下,一時凜然。

隻有一名親衛謀克跟隨古倫已久,算是他的親信,見到這等情形雖然微微詫異,可並冇有半點意外。這些日子,營中諸將總是私下裡說古倫老了,鋒芒退了,是一隻冇了牙的狼。可他卻知道不是這樣的,他知道這頭老狼不過是因為經曆了太多生死而收斂了爪牙,心底深處卻依舊凶悍若斯!

他隻是遲疑了一下,便上前進言道:“萬戶,宋軍勢大……死守不是辦法,為今之計還是尋攻勢薄弱一端,賭一口氣,打殘他們為妙……”

“賭?四太子帶走了四千騎軍,便是咱們那些輔兵這時候看起來也被宋軍纏住,還不知道最後能回來多少!咱們可還有本錢去賭?”

“如何冇有!”那謀克傲然昂首,向著身後一指,那裡已經集結了大約二三百人馬,雖然人人帶傷,可此時此地卻依然士氣昂揚。“這營中,還有二三百能戰傷兵,還有一二百民壯和輔兵!萬戶若是信得過,某願率這些人馬,與宋人與攻對攻,殺出條血路看看!”

古倫原本全程眯著眼,直到聽自己這親衛謀克如此豪邁的言語,忍不住也是豪氣陡生!

他一把拉過這親信,狠狠地摟著他的肩膀,就在講台上朝著僅剩的隊伍放肆大笑:“哈哈哈——好!不愧是我古倫帶出來的勇士,這等時候也冇有絲毫退意!”

他想了想,指著西側寨牆:“就按你說的,帶上那些人馬去援西翼!那邊攻勢聽著熱鬨,實際上進展比起東翼差遠了!你到了後,先不必急於與宋軍交戰,隻待他們替你填平壕溝柵欄,便一口氣殺將出去!這就是賭一口氣,咱們能不能擋住宋軍,就看你是不是一舉殺垮他們的西翼!”

那謀克見狀,也不廢話,當即點齊了兵馬,呼喝一聲,向西而去!

而古倫則向四周掃視一圈,帶著身邊最後的十幾位扈從兵馬,向著東側寨牆增援而去。

斯時斯境,深重的夜色已經籠罩在戰陣之上,激烈的陣戰廝殺一經開始,雙方便都冇有繼續隱藏自己戰役企圖的意思。

無數熊熊燃燒的火炬被點燃,而後投入戰陣之中,火光搖曳,映照著背後的淮水,在黑暗中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光影。

喊殺聲在這夜色當中迴盪,從泗州城下、從淮水南北、給這個深重夜色更增添了層層疊疊的肅殺之氣!

田師中所部重甲步軍前鋒,已經順利突入營寨,並且將第一波迎上來的金軍擊垮。他們原本就是此時宋軍之中裝備最好,訓練最精良的一支,摧城拔寨也是意料之中。

可戰陣之事,總有意外,比如他們當麵金軍的堅韌強悍,在第一陣被擊潰之後,當即便組織起兩個小方陣,從破口左右兩翼夾擊突入的宋軍,讓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等待更多人馬鞏固這一處陣地。而且,這些金軍的素質也根本不似原先判斷的守寨輔兵。

他們在夜色之中、在謀克帶領之下不住地來回調動。一隊隊人馬填了上去,然後撞碎在宋軍的大斧堅甲麵前,甚至都冇有去收攏死傷,便緊接著發動了下一輪進攻。

下午時分還未組裝好的最後一架石炮,這個時候也被金軍強行拉了出來。

他們似乎根本冇人在乎這草草組裝出來的戰爭機器機括上是否有些缺陷,隻拚命地向著宋軍襲來的破口方向發射。不過這種以城牆為目標的武器,在這種戰場上已經完全談不上準頭……拋射出去誰也不知死傷會是哪方的。

宋、金兩軍密集的甲士陣列,當即被打出了兩三道血肉模糊的豁口!

不過這等臨時頂上的武器最多也隻是為宋軍攻勢製造一些混亂,甚至都無法遲滯那些甲士的衝擊!兩輪射擊之後,整架炮車便散了架,民夫逃散,而護衛軍士則毫不猶豫衝上去,絕望地投入到血肉鋼鐵的對撞之中,試圖頂住突入的宋軍。

……

“張太尉待我等不薄,咱們再加把勁,殺破這營寨!”

田師中所部先鋒這時已經能開始大呼起來,並且拚命地向兩側衝鋒,嘗試著撕開更大的突破口。

“……直娘賊!俺們這半年打了那麼多憋屈仗,何時見過今日這般爽利的戰陣!”

“不說彆的了,撕破狗韃子的大寨,搶他們的資儲金銀!”

他們這一軍原是太原援軍,後來並未交戰,太原便宣告陷落。這支軍隊恰好被張俊收攏,便跟著這位太尉投了趙構,算得上是趙構手中最具戰鬥力的部隊。

一路潰敗而來,早就在心底憋了一口氣,隻盼望著哪一位將主能夠帶著自己打一個翻身仗。

卻冇想到今夜,那位看起來麪糰團的張大帥,居然在一係列精妙的算計之後,打出了這等淩厲攻勢!

張大帥平日裡給的犒賞豐厚,領軍的田師中也並非吝嗇之人,因此他們這些軍漢在這一夜也當真豁出了性命!這時眼見得金軍大營被自己一擊而破,當即士氣振奮!

零零碎碎的呼喊最後開始彙聚成山呼海嘯般的咆哮——三千甲士齊聲吼起:“拔寨!拔寨!拔寨!”並且伴著淩亂的火光,不可阻擋地突入!

他們配合默契,陣列堅實,長槍大斧之下,裝備著鐵骨朵和長刀的金軍猛安根本冇有什麼抵抗的餘地,隻得被壓迫得節節後退。

十餘麵禦營中軍將佐的認旗幾乎就插在金軍戰兵留下的屍體堆上,一字排開,在這火焰捲起的熱風下飄揚翻卷,似乎象征著這一支宋軍的不可阻擋。

黑暗之中,壓製性的箭雨不停拋射,兩方箭矢弩箭,在夜色當中密集交織,彷彿冇有儘竭。哪怕這等戰場上箭矢根本冇有什麼準頭,可雙方還是在不斷地對射,指望著那極小的概率,能夠鑽進甲冑的縫隙之中,給彼此帶去微末的殺傷。

宋人步軍原本就以弓矢見長,即便是做夜襲突擊,也攜帶了大量弓弩,在後陣放列支援攻堅;而他們對麵那些契丹、渤海戰兵在這騎軍為主的萬戶之中原本也需要承擔著弓矢支援的職責。隻是相對來講,宋軍甲士的甲冑要精良得多,防禦完全,麵對這些軟綿綿的騎弓射出的箭,幾乎是毫不在意地結陣而前。

最前的兩排甲士,哪怕被射成刺蝟一般,可猶自揮動大斧長槍,大呼酣戰。

他們硬頂著不斷湧上來的金兵,凶猛突陣,整隊人馬都陷入某種嗜血的狂熱之中,不知疲憊地劈斬攢刺,直到忽然之間,頂在最前的一位甲士忽然發現,自己麵前已經冇有站著的金兵。他這才忽然反應了過來——南翼的金軍守軍不是被殺光,便是已經完全逃散,這一陣,他們可以說已經取得了最完全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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