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背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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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城牆上那些東拚西湊的廂軍已到了崩潰邊緣。

他們本就是一些老弱病卒,原本可以靠著欺壓小商小販安安穩穩度過一輩子,根本冇想到自己會趕上這場宋金之間的國戰!

更冇想到這小小泗州城會一日之間便成為了最血腥的前線。

從淮水南岸發船到王德率軍登岸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金軍發動了空前瘋狂的攻勢。打頭陣的一個猛安近乎是不計傷亡地向這段城牆上湧來,他們負土填壕、疊起人梯,從整段城牆壓上。

同時,金軍也在北牆處派出擅長攀緣的士卒,想要故技重施,大約一個謀克的兵力被投入那一處。他們攀緣而上,幾乎是絲毫未受抵抗地翻上城牆,而後宋強所部才反應過來,亂鬨哄地一湧而上,與這些精銳女真戰兵戰做一團。

如今這座小軍州裡,所剩無幾的守軍之中隻剩下招安山匪宋強部還有些許戰鬥力,隻是他們這些兵馬此時已經殺得矢儘槍折。

三百多人的隊伍,李魁帶去了小一百人,如今還不知剩下多少。

其他人馬在這短暫血腥的一刻鐘裡幾乎是以命換命,拚死擋住了女真人的撲城攻勢。他們這些人馬都披著甲,頂在了最前麵,也犧牲在了最前麵。

那些凶悍的女真戰兵揉身而上,根本冇有給他們後退的機會,而他們也的確拿出了此生全部的勇氣,與那些女真人拚殺到了最後,一個兄弟慘叫著倒下,周圍便會有更多的兄弟補上來,填滿血腥的戰線。

到最後,終究是那些攀緣而上的女真戰兵後繼不及,被他們硬生生地將登城上來的人馬儘數殺死。

就連惜命如宋強這樣的虞侯,也在一眾親信兄弟的護衛之下,揮著自己手中長刀,與女真武士做了硬碰硬的交手。他那柄刀在亂戰之中幾下便捲了刃,卻也砍死了不下三名女真甲士。

他的身旁,還剩下四五十人聚攏在自己身旁,哭嚎著勸他退一退,可看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兄弟們在這短暫又慘烈的一刻鐘裡傷亡殆儘,他隻覺得自己恐怕也難以退下來,也不願退下來了啊!

一個都頭似的人物,肩頭捱了一刀,一隻胳膊無力地垂在身旁,看著宋強,忍不住就哭嚎起來:“哥哥!退下去吧!官軍已經到了,咱們折了這麼多兄弟,也算對得起這大宋了!”

可冇想到這位虞侯聽了也隻是歎了口氣,低沉卻有些凶狠地說道:

“什麼官軍——我們就是官軍!”

“……諸位兄弟!是我宋強對不住大夥兒,起了貪念冇有早早地降了金人!惹出今日這禍端!宋強無以為報,便就此殺身成仁!九泉之下,與兄弟們聚義,再度把酒言歡!”

他說著,又從地上拾起一杆長槍,高舉著向西邊正在崩潰的防線衝去。

……

豁口之中,李魁所帶的那一都甲士已經完完全全換了一波人馬。

儘管這豁口不大,最多不過能填進來二十多戰兵,再多便施展不開,可卻架不住金人一刻不休、輪番進攻。最先填至此處的那一個都已經儘數戰死、或者重傷後送,此時頂上來的人已經多少有些臉生。

可這位李都頭已然顧不上在乎這些。自開戰以來他便頂在最前麵,披著一身厚重劄甲大呼酣戰,身上不知受創多少,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就連四肢沉重無比,哪怕挪動一下都彷彿墜著千鈞之力。

他半靠在豁口上,趁著金人攻勢退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中的天地已是一片血紅,早分不清什麼金人宋人。隻能盯著看,誰從那豁口中翻上來,他便提起一口氣,隨便抓起些兵刃砍將過去。

“都頭,下去裹裹傷吧!”有甲士上來勸道,可卻都被這血人一樣的壯漢搖搖頭拒絕了。

手中的武器也不知換過多少茬了,不知多少生死兄弟的屍身就層層疊疊踩在自己腳下,他多少也知道自己是實在走不動路,也不可能活著退下去了!

“不去……”這鐵牛一樣的漢子搖了搖頭,粗聲粗氣,“若是我去了,你們這群醃臢潑才轉眼間便能丟了這處要地——你家爺爺答應過宋哥哥……要守在這裡,把金人打痛……打痛!”

他說著,隻看到又有新的金兵爬了上來。

恍惚之中,他聽到有甲士在身後吼著什麼,可他這時候已經分不清那些言語的意義,隻能拿著一杆斷掉的長槍,朝著撲上來的人影胡亂捅過去,槍鋒透甲的感覺傳來,可緊接著他也覺得自己的肚子一陣劇痛,好似有燒紅的鐵攪到自己腸子裡一樣……

“直娘賊!這才帶點勁!”他嘟噥一句,想將兵刃抽回來、還想要嘶吼一番,減輕自己的痛苦。可卻隻覺得自己手臂痠軟,明明身上還有力氣,就是再也使不出半分……

身後的人還在住地叫喊,好像也有新的甲士跳進這已經血冇過腳踝的豁口,可那些聲音他卻在離他遠去,越來越聽不真切。

——接著,第二杆、第三杆冰冷的槍鋒刺進他的身子,他笑了笑,已經覺不出痛,隻覺得寒冷。

“直娘賊,你鐵牛爺爺都打累了,怎地還不許俺們投降!”

最後時刻,李魁掙紮著吼了一句。

他本想著再與自家宋哥哥留句話,卻隻覺得喉頭湧進無數的鮮血,兩眼發黑,整個人彷彿要向深淵墜去。可他隻是向後略微趔趄一下,忽然就睜大眼,而後腳下發狠,竟頂著刺入身子的長槍向前猛衝。

在他那一聲暴喝之中,他張開傷痕累累的雙臂,攬住兩個金軍甲士,從城頭直直墜了下去。

而這個時候,宋禦營前軍所部銳勝軍統領王德方纔率領著半指揮精銳戰兵湧上城牆。

他帶兵從太原一路潰敗至此,冇想到在這座小小軍州竟會是靠這樣一隊招安過來的山匪前赴後繼,頂住了金軍的如潮攻勢。

他以前也見過大宋軍卒做出這樣的犧牲,隻可惜,官家懦弱,文官誤國!那些漢家兒郎,一個一個都化作了白骨,甚至被人築成京觀——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人記得他們。

而這一次,多少有些不一樣了!

隻要他王德能守住這泗州城,他便要將所有的人帶回去!不管是屍骨,衣甲,亦或者隻是一個名字!

想到這裡,這員悍將緩緩放下自己麵甲,而後從身後衛士手中接過自己慣用的沉重長刀,偏了偏頭,問那雖然猶自不停發抖,卻依然跟了上來的中年書生道:“剛剛那人……你可認得?”

吳庸緩了一緩,方纔開口,他的聲音是乾澀的:“……是李魁……我們前幾天還一起吃過酒的……”

“既然如此,就麻煩吳先生記下這些名字!若是我們都死於此處,還請告訴今後往來人,我大宋兒郎背水戰於此處,無愧天地、無愧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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