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芒刺(5)

-

“如何是胡鬨?”趙瓔珞上前一步,從案幾上端起蠟燭,直接擺在趙構麵前,照亮了這位新君的臉。

大帳之中、兄妹二人就隔著這一抹燭火對視著。

其實,她來這裡多少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

仗著自己與官家年幼時的那點情分,在自己這位九哥麵前,儘可以耍她天家帝女的脾氣。說做什麼,纏著官家點頭也便做了。

不像那位朱舍人,哪怕渾身上下都是道理,偏偏遇上不想講道理的官家,最後捱了一通罵不說,還隻能自己憋氣。

“臣妹是順德帝姬不假,可難道不也是官家禦筆親封的殿前司都指揮使?這一次淮水監軍,除了我,還有誰合適?”她盯著趙構,說話一句快過一句,“讓張俊兼著?他那和光同塵的性子,做個富家翁倒是合適。九哥難道就不怕劉光世幾車金銀給他直接砸暈過去?

或者……還有什麼小林學士?劉子羽?隻怕這幾個知書達理的文人進了那軍營半天就被那些兵痞們啃得渣都不剩……

——官家不會打算讓康大官去吧?他可不是童宣帥那樣的人物,還能有擊滅青塘的威風……何況就算是童宣帥,白溝河一戰,又好到哪裡去了?”

趙瓔珞的話句句在理,說得這位新君的臉色也越來越沉——他這臨時拚湊出來的行在班底,實在也太過薄弱了些,這個時候確實連一個監軍也派不出來。可他又有多少決意,與那些凶悍的女真人放手一戰呢?

那一抹燭火就在他的眼前搖晃,讓他隻覺得冇來由的一陣煩悶。

最後他一揮手,挪開那燭台:“他們是文人……你可還是個女人!”

這位官家彷彿也被自己妹妹的胡攪蠻纏整得有些惱了,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他自幼與這位妹妹一起玩大,當然知道她的性子。這個時候既然出現在這裡糾纏著自己給她監軍的差事,那她可能是鐵了心要去。可叫一位帝姬監軍——古往今來似乎也冇有過這樣的先例!

原本盤算著先給這位不太安分的十九帝姬一個位置,將她拴在自己身邊,等回頭安定下來給她尋一位好駙馬嫁了,卻壓根冇想到,這位帝姬會把差事當了真。

“是……我也隻恨自己是女兒身!我若是為皇子,便不會如今日這般彆扭,國破之時,披堅執銳,為社稷江山一戰也都順理成章!”

趙瓔珞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頭死死地盯著他,不知怎麼眼睛裡似乎就有淚水在打轉。隻聽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就說道:“九哥可知……黃相公是怎麼說我的麼?他說我是亂世妖姬!終日跟在官家身邊,是要妖媚惑主!搞些……搞些不倫之戀!”

她一氣說完這些話,卻故意停了一停,悄然瞥了一眼趙構,就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掐斷了話頭,可僅僅是說出來的這些東西,卻已經足夠了……

說實話——黃潛善看她不順眼是真的,私下裡說過她這帝姬妖媚惑主也是真的。可不倫戀什麼的,便是借那黃相公八百個膽子,他也未必敢說得出口……

她此前雖然不知道黃、汪兩位相公所作所為,但行在這些日子,眼見著他們二人一心一意地勸官家南逃,終究算是明白為什麼顧淵會那麼毅然決然地提兵北上……而不願安安心心地跟在官家身邊做一個從龍之臣。

因為這大宋的士子臣工,已然是爛到了根上!

有些地位尊崇的讀書人,明明讀了一輩子的聖人教化、明明滿嘴說得都是家國天下!可心裡盤算的不過身家性命四個字!

行在之內,與這些人針鋒相對月餘,她終於覺得心力憔悴。

大道理說是肯定說不過他們的,可若是直接拔劍砍了過去……她卻也冇這麼傻。

這大宋一直便是官家與士大夫共治的……哪怕為此亡了天下,怕是一時間也變不了這祖宗之法!

今日,她順著趙構的言語,一句接著一句,說到了這一層,索性便順嘴說了出去。

反正自己在那些文人眼裡已經是禍國的妲己,那便是真的用了些狐媚的手段,也隻是成全了他們的名節罷了!

趙瓔珞這麼想著,禁不住心底一陣暢快。

可卻冇料到,自己麵前這位平日裡溫溫和和的九哥聽到這裡,忽然就衝到身後兵器架上,拔劍出鞘!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將他攔住,怕是這位官家真的會衝出大帳去砍人。

“他放屁!讓那姓黃的去隨便找個宮中老人問問,誰不知道這宮城之中,就數你十九姐與我關係最近!”

趙構這時候滿臉通紅,也的確是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

若說那些文人平日裡捕風捉影抓這位帝姬些品行乖張的事情,他也就笑著勸慰幾句,反正這妹妹什麼秉性她也知道。

可這一次——這黃潛善,當真有些太過囂張!竟然連帝姬和當今天子都敢編排,真以為自己是一手遮天的權相了麼!

隻是這官家衝動歸衝動,拔劍砍人卻多少有點半真半假,被比他個頭嬌小得多的趙瓔珞給攔了下來。

他最後坐下來喘了口氣,將那天子佩劍拍在案幾上,恨恨地還劍入鞘:“瓔珞你且安心在九哥這待著,彆管那些流言蜚語!黃潛善我自有辦法收拾!一月之內,李相便可到任,到時候將他打發到隨便哪處知府去便是了……共治天下、共治天下,這些文臣士大夫,當知這天下還是姓趙的!”

這話擺明瞭是來安慰自己妹妹的,可他的對麵,那位十九姐卻明顯心思冇放在這上。

趙瓔珞從燭台上舉起一支蠟燭,站定在趙構的麵前,任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也兀自不覺,神色之間,不知為何,有一種兵痞們鬥狠示威時纔有的氣魄……

“九哥是當今天子,如何處置黃相公,當然但憑聖意而決……”

她站在燭火光影中,幽幽地說了一句。

下一句,話鋒一轉,又回到了原本的話題上:“至於臣妹……既然領了這殿帥一職,也不好屍位素餐。行軍打仗之事,我不如張太尉和楊將軍,可若隻是仗著天家威嚴,做一個狐假虎威的監軍,瓔珞卻是九哥手中最合適的人選!

還請九哥,撥給我三百人馬,讓我替你看住劉光世……若是金人勢大難擋,至少也能給行在爭取十天半個月的時間!”

“爭取時間?”趙構聽到這裡,再也撐不住,整個人好像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癱軟下來,“宗帥南下磁州,說要為我收攏天下兵馬爭取時間。可最後整個河北路遍地烽煙,我們卻隻得八萬老弱殘兵,難與金人一戰……

劉光世守齊州,信誓旦旦告訴朕,人在城在。可結果呢?耶律馬五剛剛發動,他那六萬人便望風披靡——當真是望風而逃!最後還是靠顧卿那三千人纏住了耶律馬五……但也僅此而已了。

顧卿北上時,也是何其壯哉!說要為我們擋住金人……他也算勉強擋住了耶律馬五的兩萬人,卻也留不下完顏兀朮輕騎快馬直接衝我們過來。

瓔珞,我知道你弄來的那份聖旨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你想讓我做漢之光武——你們都是這麼想的!覺得這天下隻要有一個姓趙的男人站出來,便還有的救,可那個姓趙的男人真的那樣的人麼?有的時候我真懷念自己還是蜀國公的時候,錦帽貂裘、飛鷹走狗,好不快活……”

趙瓔珞立在他的麵前,聽到這話也是一愣。

她冇有想到這位官家忽然就將這些話朝她拋了過來。

軍帳夜幕之中那夙夜不眠的中興之主、護軍隊伍裡那金甲按劍的馬上皇帝,原來都是他強撐出來的幻影——自己這位九哥內心深處,不過依然是許多年前,深深宮城中那個寂寞的少年。

手中的蠟燭已經燃了半節,蠟油開始滴在輿圖上,一滴一滴,將京東路、將淮水、將兩淮路遮蓋得一片混沌,可他們二人卻都不在乎,隻是沉默地,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對峙。

蠟燭燒到最後,燙到她的手,讓她本能地抖了一下,一簇星火隨之落下,正好落在泗州城的位置上,將那一片輿圖點燃起來。

趙構呆呆地看著那躍動的火,冇有半點反應。

可這位披著全幅甲冑的帝姬卻不管不顧,一掌案在上麵,絲毫不在乎火焰燙傷了她的手掌,幾乎是示威般地將那處火苗壓滅。

“九哥……若是信得過臣妹的忠心……”趙瓔珞披著一身山紋鱗甲,鱗甲之下是火紅的衣裙。她迎著當今皇帝的目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便請賜天子旌纛與佩劍一用——臣妹此去淮水,是要代天子殺人的……”

注:旌纛(dāo):意思是大旗,亦泛指旗幟,猶尊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