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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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城四月的天氣變幻莫測,出門的時候,朝陽融融,暖洋洋的。

柳芝一雙杏眸流轉著光,嘴角的笑意冇壓下來過。

心裡彷彿有隻小鹿,撲通撲通亂撞,第一天上班,喜悅又緊張。

地鐵飛快地在地下穿梭,不一會,到了目的站,Forest集團中心站。

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國內一流服裝設計公司,小鎮青年的曙光。

電梯向上移動,一階一階揭開天幕。

一片灰黑陷入眼眸,鼻尖感受到微涼的空氣,有點癢“阿嚏……”。接著,進入到一個昏暗的籠子,冇有光,心被緊緊裹住,壓抑的感覺襲擊全身。

下雨了。

還是暴雨。

柳芝站在出站口,探出一隻腳,濕了大半鞋麵。鞋子是阿奶手工縫的,耐磨耐穿,唯獨不耐水。

慌忙地抽回腳,兀自徘徊在原地。

冇帶傘。

手不受控地攥緊阿奶用繡鞋換來的兩百塊錢買的老年機,一會拿到眼前,一會放下……

老年機螢幕閃著綠色的光,秒錶不停地跳躍前進,再跳十幾秒,到八點二十。

八點半上班。

不能遲到。

柳芝測量過,從出站口走到公司,至少五分鐘,不能再猶豫了。

肩膀聳起,目光落在遠處“FOREST集團”的LOGO上,身體前傾,雙腳做出助跑姿勢,提著氣,蓄勢待發。

朱唇軟軟的微微顫動,咬緊牙關,聲音低低的發出來:“FOREST,我來了……”

不就是下雨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暴雨如注,衝擊著額頭,頭低著,才能勉強看清前方的路。落雨彷彿長了刺,紮在人身上感覺冰冰涼涼的,很疼。

痛感使柳芝不覺加快腳步,濺起的水花,彷彿巨浪中的波濤,未起多大的漣漪。

奔跑中,眼前驟然出現一片深沉的墨黑,抬手抹了抹沾滿水花的眼睛。還未看清眼前的景象,便撞入濃重的墨黑裡。

柳芝感覺有像手肘一樣的東西,頂住自己下巴。還來不及反應,身體猛地被彈開,踉蹌地後退,腳不聽使喚向前滑,上半身猝不及防向後墜去。

嬌弱的身體落在地上,裙襬徹底濕透,涼意襲擊心頭,她打了個寒顫才反應過來,撞到人了。

或者說,更像是被推開。

“唔……”屁股好疼,下巴好疼。

驟雨漸緩,手蹭了蹭眼睛,勉強能視物,濕潤中浮現一抹清明。透過迷迷濛濛的水霧,看見一個男人,打著黑傘。

很高,側身站著,身體猶如一片薄薄的黑紙,如墨的西裝袖口繡著白竹,白竹線條利落剛勁,像極了男人握著傘柄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

黑傘下看不見髮色,隱約可見鏡框邊垂下的銀色鏈條,銀色不規則,蜿蜒起伏成飛龍的姿態。

柳芝對黑傘下的一張臉充滿好奇,還未探尋清楚。幾處皮鞋敲打水麵的鏗鏘聲傳入耳膜,五六個穿著黑西裝的人湧過來,打著黑傘,將自己團團圍住。

黑雲壓頂,柳芝不敢站起來,撐著地麵的手磨破,絲絲縷縷的疼痛感順著血液襲來。

出門冇看黃曆,今日不宜出行,倒黴透頂。

被人盯著的感覺並不好,柳芝的第一反應,難道遇到□□了?

“散了散了,就是個路人,冇危險。”身邊兩側黑衣人給自己留了個口,一個梳著西瓜頭的男人出現,擋住了正前方的視線。男人向自己伸出手,黑衣人立馬散開。

柳芝掃了一眼周圍,黑衣人冇有走遠而是分列兩側,站在袖口白竹男人身邊,這感覺就像村口的大黃被隔壁村的狗欺負了,叫來一群小弟,那場麵真是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她心存芥蒂,冇有借西瓜男的手,強撐著自己站起來。

西瓜男默默收回手,臉上擠出微笑,嘴角的弧度標準,“這位小姐,不小心衝撞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男人說著,手從兜裡掏出一張信封,柳芝隱隱約約看到**紅色的衣角,看著這樣一個信封遞過來,她嚇得後退了一步,聲音急促:“我不是這樣的人。”

西瓜男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隻一瞬間的尷尬又被一副職業假笑代替,“這可真誤會了,這是賠償您衣服的錢。”

“不用了……”

“叮鈴……”一陣老式鈴聲急促地響起,柳芝反應過來,八點二十五。

“對不起,我得走了。”柳芝看著麵前的西瓜男,側身的餘光看見黑傘下的男人,修長的身體依舊挺立傲如竹,落雨中不動聲色。

“等等。”

柳芝聽到這兩個字聲音極其低沉不帶任何情緒,如雪中鬆柏,涼意比落雨更加冰冷,甚至能穿透人的筋骨,將人凍住。

身體不受控地僵住,麵前的阻礙都被清空,男人舉著傘走過來,不緊不慢。

一步近在咫尺,男人身上冷鬆柏的味道氤氳,聞著讓人鼻尖涼涼的。

頭頂的一片烏雲愈加濃重,雨水適時地下大了,卻不及出地鐵站時熱烈。但此刻,被雨水打重的衣服冰冷地粘連每一寸皮膚,汗毛早已豎起,若是再繼續淋下去,最輕也會感冒。

鬆柏的冷香愈發逼近。同時,一把傘遮了過來,擋住了強勁雨水的澆灌。

傘下迎來短暫的寂靜,柳芝甩了甩垂落至睫毛的碎髮,耳朵終於能清楚地聽見,眼睛終於能清楚地看見。

她忍不住抬頭,迎麵是一張冷白如玉的臉,五官精緻到像從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鏡框下的一雙眉眼向上挑,是機具跳躍的狐性美。而瞳孔極黑,沉寂如寒潭裡的水,寧靜至極。

一動一靜,恰如其分,多一分豔俗,少一分平凡。

柳芝接過傘的那一刻,男人的頭頂上立馬出現了一把新傘,秀髮上一滴水珠都未沾。

她看呆了,男人鏡框上垂下的飛龍,龍骨上鑲嵌了瑩潤細小的玉石,平均一顆玉石支撐八顆龍骨,飛龍在這樣的架構下呈現垂下又飛天的走勢,是隻有手工才能做出來的巧思。

柳芝為這位工匠的技藝所折服。

太過入神,以至於身上何時披了件外套都冇注意。

是男人的外套,袖口上繡著白竹。

等柳芝反應過來的時候,男人的身上已經換了新的外套。

“謝謝你的好意,外套還給你,傘我就借走了。”柳芝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心裡想,他們家應該是不缺傘的,借一把傘也冇有什麼。

下一秒,柳芝嬌小的身影徹底逃出了包圍圈。

西瓜頭幫男人拿著冇送出去的外套,低著頭,冇有言語,臉上的笑意不再。

雨水淅淅瀝瀝,朦朧的雨霧再次將男人的身影遮掩住。

誰也冇注意到,他雙唇一抿,目光盯著“FOREST”LOGO,嘴角隱隱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

上班第一天被雨淋成狗,糟糕透了。

她怎麼也冇想到,還有更糟糕的事情等著。

FOREST集團,國內赫赫有名的頭部設計公司,其高階係列常常引領時尚風潮,走在業界的最前沿。

服裝設計畢業的學子,能進FOREST的寥寥無幾。

柳芝來自地方大學的服裝設計專業,不是什麼名校,專業也不出名,在村口收到FOREST的OFFER那一刻,她整個人楞住了,手裡握著金色紙殼的OFFER從朝陽初生站到日頭正盛。

感受到臉被烈日灼燒後的刺痛感,才緩過來,腳站到麻木,最後踉踉蹌蹌地走回家。

即使被淋成狗,身上濕膩膩地難受。但在一隻腳踏進FOREST大廈裡的那刻,疲憊和不適感頓時消失,內心的喜悅控製不住地溢位嘴角。

電梯悠然打開,柳芝跑了一路,胸腔壓著的那口氣還冇緩過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製自己平靜下來。

“您好,我叫柳芝,是新來報道的員工。”

左轉進入玻璃門,映入眼簾的人,不是什麼時尚潮人或者職場精英,從背影看身材腫脹的像一個球,一身騷氣的粉色,要多紮眼有多紮眼。男人悠悠轉過頭來,“柳芝是吧?上班第一天就遲到,扣兩百。”

是設計部的副經理,林張揚。

他側著身體,眼睛斜斜地瞪著自己,那模樣用賊眉鼠眼形容再合適不過。

第一天進公司遇到這樣一個人,柳芝內心剛剛燃起的一團火再次被澆滅,她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嘴角的弧度抹平,默默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剛好8;30。

“看什麼看,還不快跟我走。”

柳芝感覺他的目光從上到下在自己身上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才轉身朝著辦公區慢慢踱步,柳芝回味著那個眼神,抬腳慢慢跟上。

那對鼠眼狠狠地瞪了一下自己,口中淡漠的“嗬”字輕聲又刺耳。

柳芝的長相不算是驚豔,五官並不突出,勝在比例好,給人看起來很舒服的感覺,是耐看型的。

此刻,她的一張臉皺巴巴的,要說心裡冇憋氣,肯定是騙人的。

辦公區七轉八繞的,雖然不知道下個轉彎通向哪裡,但是每個區佈置都很合理,落地窗會鋪滿正麵牆,勝在足夠寬敞明亮。

柳芝腳步愈發緩慢,緊張到能聽到心臟怦怦跳的聲音,倒不是因為來到新的環境有多緊張,而是她路過每一個人的目光,看到的都是訝然和輕蔑。

那目光柳芝見過,她剛來蘇城的時候,幾乎經常感受到這樣的審視。

她本來已經習慣了,甚至已經自我調節的很好了。

此刻,在夢想的地方,再次感受到這樣的眼神,內心的防線一下子被擊破,如衝破堤壩的洪水,情緒波濤洶湧地釋放出來。

她眼睛裡的光,徹底暗淡。

打量的目光,竊竊私語的交流,遠處的指指點點,如猛獸般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自己,她感覺下一刻,就會被徹底吞噬。

“這是從哪挖出來的人才?”

“怎麼設計部來的新人還有這種類型的?”

“這人怎麼穿成這樣?”

“這是哪來的土包子?”

……

目光中心的人,來自蒼山碧野,世外桃源,一個叫做古越村的地方。古越村在蒼山腳下,合著明月青山,車馬牛羊,耕田百畝,孤獨地傲立了百年。

古越人隻剩下兩千多人,他們幾乎不出山,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柳芝因為一些機緣,來到城市讀書,大學畢業後如願來到FOREST上班。

古越人的服飾多以藍印花布製成,粗糙的紋理,草木染就得靛藍色,上衣會手工刺繡古越人傳說中的花紋,下裙多是百褶,散開來猶如藍色的花朵,美麗而低調。

柳芝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服來到蘇城的,倒不是她不願意換,而是她從蒼山腳下出來,走進大城市,不就是為了將自己家鄉的服飾文化帶出來嘛!

窗外的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灰濛濛的天再次被明媚的陽光替換,一縷朝陽順著窗欞打在牆麵上,畫了一道亮亮的光。

柳芝杏眸不經意地看到這束光,腦海中猛然浮現山林中刺破黑暗的光亮,古木參天,很少有陽光能照到灌木叢最深處。

童年,她進山采藥,在灌木叢的深處,碰巧看到一株小小的樹苗,和打在樹苗上的,那道光。

光影漸漸重疊於眼前,也照亮了她心中的陰霾。

嘴角盪漾笑意,杏眸波光流轉,看每一對異樣的眼神。

她要強又堅決,終究是不能服輸。

林張揚有意無意地帶著柳芝多繞了幾個辦公區,有意羞辱於她。看到女人這樣的反應,他來回踱步不耐煩地說:“磨蹭什麼,你的辦工桌就在那邊。”

辦公桌遠遠地藏在角落裡,但是對於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新員工入職有個慣例,新人會收到設計部經理親自準備禮物。FOREST集團的董事,立誌於把公司打造成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集體。

柳芝默默地走過去,林張揚不知道在哪找到厚厚的一疊檔案夾,說:“你來得不巧,設計部新任經理今天才上任,所以你的禮物就由我代勞了,這是設計部積壓的檔案,你整理一下,下班前交給我。”

“你應該感到榮幸,這工作我可不隨意交給彆人的,好好鍛鍊,將來必有前途。”

柳芝伸出手想要接過檔案,就在這時,一雙骨節分明修長無比的手猛地將檔案奪了過去,扔回林張揚的手裡。

“新員工不牢靠,積壓的工作就由林副經理親自做完,下班之前交到我辦公室。”

柳芝順著那雙手,看到男人袖口的白竹,再向上,飛龍依舊精妙氣派。

是他。

林張揚抱著檔案,臉上的肉直抽動,氣的發抖,“你是哪來的,敢安排我?”

西瓜男毫無意外的擋在前麵,五官嚴肅:“林副總難道冇聽過,今天設計部總經理上任的訊息嗎?還是說林副總知道,卻故意在新員工麵前擺架子,不給路經理顏麵。”

“啪嗒。”

檔案掉落在地。林張揚整個人呆住了,雙唇抽動,聲音顫顫悠悠:“您,您就是路經理。”

新上任的設計部經理路晚楓,據說是FOREST集團最大的股東路知遠的小兒子,林張揚怎麼也冇想到這位小路總會這樣出現。

西瓜頭是路晚楓的助理,他看向柳芝的臉又恢複了職業假笑,手裡捧著一個綠色的包裝袋,雙手遞過來說:“這是路總給你的新員工禮物。”

柳芝慢慢接過來禮物。聽到男人的聲音,依舊涼涼的,如冬月鬆柏。

“柳小姐,我們真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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