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千年古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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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褚嬴離開的當年入冬,豫章王蕭綜入京賀歲,一路上聽了不少圍棋的傳聞逸事。往年他對圍棋之事最不留心,提起來也十分淡漠,可近來他弈棋頻繁,在圍棋上的心思比往常重了許多,一時間,他發覺周遭下棋之人如恒河沙數,連隨從也偶爾會下上幾盤,好像舉國臣民都在下棋似的。他知曉上行下效,父皇對子民習性的影響巨大,下棋之人必不會少,可終究冇有身臨其境,不覺間,又覺詫異,又覺是情理之中。蕭忠也投其所好,常把時新的棋局逸事蒐羅了來,講給蕭綜聽,期間偶爾會聽到一些生熟參半的名字,不是名門高士,便是朝堂之臣,抑或是幾個民間高手,有些他原本就認識,譬如楊玄寶,朱異、韋黯、到溉,陳慶之等人,都是曾隨同蕭衍弈棋的朝臣,至今還在伴駕,但這些人從前在他眼中都是附諛之輩,不過爾爾,現在發覺他們中有些也是可愛的,也有些是真的是阿諛奉承之輩。他聽到的人中,自然也有不認識的,但不認識的人中,聽到熟的名字就莫過於石蘭了,這個名字,蕭綜不僅聽到熟,而且這個名字常常會和褚嬴掛在一起,不是說他們棋風相似,就是說他十分崇拜褚嬴,甚至有人說他們的習性氣節都是相似的。蕭綜聽來隻覺得是個笑話,褚嬴他是見過的,確是人間少有的風姿,石蘭就……聽人描述他的形容麵貌,就難企及一半,更不用說那些狂傲的舉止言語,也不用說棋力。江湖人傳江湖事,總喜歡誇誇其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們將之比做褚嬴,大約是他們並冇有多少人見過褚嬴,不過從另一角度看,褚嬴在他們心中仍有絕高的地位,所以纔會有人將當世高手和他相提評論,想到此處,蕭綜又覺得幾分慰藉。正月初五這天,梁武帝蕭衍舉辦弈棋大會,在此君臣父子同樂之日,豫章王自然也在邀請之列。太極殿之上,梁武帝掃視了一眾兒子臣子,心情大是愉悅,幾個王子龍章鳳姿,各有風度,昭明太子蕭統清雅俊秀,豫章王蕭綜俊逸非凡,咦,等等,蕭衍當時便微微驚訝道:“稀客啊,綜兒,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恕兒臣愚鈍,不知父皇所指何意!”蕭綜心知肚明,隻是裝傻道。“像此等品棋盛會,平日可都是見不到你的影子啊,不是稀客是什麼?你說你,不來便不來吧,朕何曾強迫過人,你何故屢屢假托緣故,不是身體有恙,就是府中造災,倒也不怕忌諱。”豫章王料到父皇會以此為由責問他,當下故作惶恐道:“不敢欺瞞父皇,哪裡是假托,兒臣確實是身體不適。”這個兒子過於乖滑,也是令蕭衍常常頭疼,當下質問道:“十次倒有八次是病,哪裡有這樣的巧事!”“父皇有所不知,每逢此類圍棋盛會,兒臣便會止不住的心中憂慮,寢食難安,總要病上幾日,才能熬過去。”“胡說,坐隱乃是風雅之事,隻會愉悅身心,何須憂慮!”梁武帝素知此子靈慧,不想今日卻現出如此窘態,心中頓時不快。蕭綜道:“那贏棋之人自然愉悅,輸棋之人卻是要捶胸頓足,憤懣不已,父皇棋藝超凡,自是能贏的,當然不必憂慮。兒臣卻自知棋藝低劣,來了定是要輸的,輸也罷了,兒臣臉皮厚,怕隻怕還要傳為笑柄,有辱父皇的英明。想父皇您文成武德,千古一人,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以棋力傲視群臣,兒臣生的這般資質,不能比肩兄弟,已然自愧,來了恐被父皇看的低了,不來又恐犯下逆旨之罪,再想到若輸了棋,父皇難免要略施懲罰,一時間雜念叢生,憂慮慌慌,如此內邪入侵,病體纏綿,幾次險些暈死過去!”說罷還兀自長歎一聲。梁武帝被蕭綜幾句話吹捧的身心舒暢,若是旁人胡亂拍馬屁,倒也平常,蕭綜說的這些都是他生平最為得意的才能,雖是誇耀,卻句句屬實,古往今來,文武雙全者有之,皇圖霸業者有之,而他非但兼具,且自認樣樣做的都十分優秀,自己是不好直說的,如今卻被兒子道出,不禁有些飄然自得,然而他畢竟是一國之主,非常人可比,當下鎮定笑道:“滿嘴胡言,朕看你今日未曾有一絲惶懼之色,怎麼?是棋藝長進了?還是膽子變大了?若是說不出來緣由,不用等到輸棋,朕此刻便對你略施薄懲!”蕭綜連忙跪下,作出老實狀道:“父皇要懲治兒臣,兒臣怎敢辯駁,不過是往日未曾受的責罰,今日受了罷了,兒臣不敢叫屈。實話說了吧,兒臣今日前來,既非棋藝長進,膽子也不曾變大,隻是兒臣資質愚笨,一直不解圍棋之妙,不怕父皇笑話,兒臣數月之前纔算初識方圓之趣味,今日是開眼界來的。”梁武帝道:“哦,這到讓朕不解了,數月前是發生了何事?”提到數月之前,蕭綜便不免又想起褚嬴在府中的時光,今日又恰好在褚嬴蒙冤之地,品棋大會之時,倒好像冥冥中有什麼緣分牽著他來似的,他覺得又是巧合,又是有趣,一時想到了一個說辭道:“稟父皇,數月之前,兒臣在兗州之時,看過幾個高手下了幾局棋,當時隻覺妙趣橫生,歎爲觀止,從此便好像丟了魂兒似的,哪裡有圍棋,兒臣便不自覺的要往哪裡去,並非今日兒臣敢來,隻是……隻是棋癮驅使,身不由己罷了,說來也不怕父皇笑話,饒是如此沉迷,兒臣棋藝也不曾大進,隻贏過尋常的婦孺老叟,想來當真不是這塊材料。”他也並非說謊,隻是故意誇張了三分,好像生怕旁人不會往下問似的,可說罷又有些懊悔,他想做什麼,替褚嬴伸冤辯屈嗎,也不看看殿上坐是何人,一國之君如何會為區區一個棋手平反,簡直就是癡心妄想,自己何曾乾過這種自找麻煩的蠢事。不過他的話也確實引的朝臣好奇不已,同時也引起了梁武帝的興趣,梁武帝知道他下麵定有文章,當即笑問道:“哦?什麼樣的棋局,擺出來與朕瞧瞧。”蕭綜自對圍棋上癮之後,彆人的棋他看的還有限,隻褚嬴的棋,他十有**是能覆盤出來的。興許是對褚嬴有先入為主的好感,他看旁人的棋隻覺得生澀無趣,褚嬴的棋卻渾然天成中又跳脫著超然的活力,每每看的蕭綜熱血沸騰,好像他親身打了一場勝仗一般神清氣爽。而每多覆盤褚嬴的一局棋,他對褚嬴的欽佩之情便更增一分,瞭解也多了一層,如字斟句酌聖賢之作時,便不自覺與他們碰撞出靈魂的火花,比之讀書更神的是,蕭綜覆盤是,感覺褚嬴每日都在他身邊似的,讓他非但冇有淡忘,反而一日比一日熟悉,褚嬴彆的棋局,這裡的人必然都看過,說出來也不是什麼奇聞,倒讓他們笑話自己少見多怪。不過要大驚四座也不是難事,兗州那幾局棋,旁人不知道,他也還能複的出。可是這一來,倒好像自己有備而來,故意生事似的。而梁武帝又是最恨自作聰明的人,隻怕棋說的越精彩,埋下的禍越危險也未可知。想到此處,蕭綜不免躊躇為難,不知該如何應對。梁武帝見蕭綜沉吟不語,覺得奇怪,旁邊的近侍太監提醒道:“快將棋盤請至豫章王爺跟前。”豫章王清醒道:“不必了,兒臣的封地,不過是偏遠之地,又能有何高人,怎比的上大殿上的諸位棋藝高超,何況是父皇跟前。那幾盤棋點撥兒臣有餘,卻不能入大方之家,想是兒臣少見多怪,冇有見識說錯了話,怎好再拿出來貽笑大方呢!”“是優是劣,先擺出來幾手看看,不好便罷了。”近侍太監也道:“王爺,這是聖旨,快請吧!”蕭綜勉為其難,便將當日弈秋棋館中褚嬴和莊家許容的棋局擺上了二三十手,他心中有前麵的擔憂,便無心棋局,隻是思量著如何尋摸個脫身之法逃之夭夭,他也不知自己擺的棋局在旁人看來如何,隻是一邊擺棋,一邊裝模做樣的扶額搖頭苦思道:“父皇贖罪,隔的時日久了,兒臣記性又不如兄長那般,實在記不清了。”他正等著父皇興味索然,讓他這個不入流的棋手退去,免得壞了他們的雅興,卻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昭明太子道:“二弟,勞煩你再好好想想。”蕭綜和諸位兄弟關係大都冷漠,相見不過以禮相待,卻從未聽過兄長如此親切的稱呼於他,不禁十分詫異,進而又聽到群臣小聲議論,或是點頭稱是,或是驚歎不已,連梁武帝也在大殿上頭高聲讚歎道:“好棋,這白子實力已然不俗,黑子卻能輕易化解困厄,竟有四兩撥千斤之輕巧,尤其是這一點,朕適才還笑它是一惡手,妙啊。”完了,蕭綜心中暗道,父皇既這樣說,他就是真的忘了也得擺下去,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了。可這些人未免太過神通,這才隻是佈局,哪裡能看出好來,怎麼他們都如此大的反應,實在難以理解。此時,卻聽楊玄保在對麵與同僚低聲議論道:“這一步確實妙,但棋走至此,也隻這一步妙,前麵那一路沿邊而走,就顯得愚鈍,這步棋興許是偶然得之,實力如何,難說。”他如此芥蒂的酸言酸語,並非是已然識得黑棋就是褚嬴,隻是嫉賢妒能的本性,令他見不得有人比他技高一籌。這一步,也點到了他的七寸,令他心中隻恨這人永遠不要出現在京師重地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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