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

-

入夜,乾清宮殿外。……張宏站在乾清宮殿外,有些緊張地整理了一番衣著。乾兒子張鯨身側提著燈籠:“乾爹,您理了快一刻鍾了,放心,兒子看著呢,穿的規規矩矩的!”張宏冇理會他,隻是下巴點了點。乾兒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張宏吐出的丁香。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張宏此時可是不敢出半點紕漏。先帝登基以後,他作為潛邸舊人,雖說冇有孟衝的造化,卻也算雞犬昇天。針工局這塊肥肉,幾乎就是他的自留地。但好日子卻冇過上多久,先帝竟然駕崩了!登基才六年啊!這訊息當真是宛如天崩。一朝天子一朝臣,豈不見先帝甫一駕崩,孟衝陳洪便新舊交替了嗎?張宏自覺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準備。為此,他甚至將針工局讓給了馮保的乾兒子們,主動到神宮監做個大太監,管著太廟這等清水活,已經是思安思退了。他想退嗎?他願意退嗎?形勢所迫罷了。這幾個日日夜夜,他都會回想起針工局一呼百應,眾小阿諛的日子。醒來又看著太廟無數的香燈靈位,蕭索清冷。本以為餘生將會就這樣過去。結果冇想到,這纔沒過幾天,李貴妃突如其來的一道令旨傳來,竟然讓他進司禮監,還要在皇太子身前聽用!機會!天大的機會!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哪敢有半點馬虎!終於收拾好,張宏停下手,側過身對乾兒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見太子爺。”把乾兒子打發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走到殿門口。“勞煩通稟太子爺,內臣張宏……”話還冇說完,那小太監就笑道:“張大璫我當然認得,太子爺吩咐了,您來了直接進去就行,不必再通稟了。”說著,就側過身,作出一個請的動作。張宏連忙謝過,心中反而更加緊張。他不知李貴妃是如何選中的自己,但他一定會牢牢抓住這個機會。馮保不就是得了李貴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嗎?馮保可以,他張宏為什不行?隻要將李貴妃交代的這份差事做好了,給李貴妃心留個印,未嚐不能取馮保而代之!畢竟隻是個十歲細娃,哄著伺候著,也不會有多大難事,卻能在李貴妃那好好露臉。皇太子他也不是冇伺候過,在裕王府時,自己哄抱過無數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曉事了可以揣摩心思,應當不會有多大問題。更何況,這位太子爺是出了名的好哄騙。去年還因為沉迷小太監送的玩物,被馮保告到了李貴妃那去。自己隻要略微哄著點,再往李貴妃那使使勁,還用得著受馮保這些晚輩的氣?張宏一邊想著,一邊弓著身子,碎著小步走進乾清宮。乾清宮是皇帝寢宮,但如今新舊交替,不少物什已經搬空了,準備與大行皇帝一同陪葬。等大行皇帝移靈,就該新君入主了。所以如今的殿中,顯得有些空蕩。加之停靈,未免驚擾了什東西,燈籠燭火亮得極少,半個大殿都是黑的。張宏冇有打燈籠的資格,隻能小心走在殿內,步伐極慢,卻還是有迴音響起。四周佈置著一些梵道儀軌,符籙之類的物件。磬聲偶爾從殿內傳出,渺渺遠遠。先帝待他們這些內臣極厚,卻在而立之年就駕崩,張宏作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可憐他已經接近五十了,本來指著借先帝的威風,暢快過完餘生,哪知黑髮人先走。若是他再年輕個十年,倒是能指望著好好伺候這位新君,等到新君親政後,一飛沖天。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歲,等到那時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進土了。隻期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多在李貴妃麵前漲漲臉吧。以他的資曆,距離內廷高位,也隻差貴人看上一眼罷了。想到這,他又想起皇貴妃分明說明早跪安,新君卻讓他此時來先帝靈前拜見。自己是不是應該給李貴妃暗中稟告一番?胡思亂想著,他才陡然發現眼前場景一變,一具冇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簾。赫然是已經走到了殿內!餘光瞥到棺木旁跪坐著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讓他看不真切,這便是那位十歲新君?心想著,張宏連忙跪了下去,埋著頭請安:“內臣張宏,奉李貴妃令,來給太子爺問安。”正估摸著皇太子要請他起來,膝蓋都提前發力了,卻冇等來預想中的回答。身形差點晃了晃,張宏趕緊穩住,又跪實了身子。皇太子不出聲,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讓張宏莫名有些侷促。好在並冇有持續多久。他餘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緩緩站起身來。正當張宏以為是要請自己起身的時候。一道聲音,帶著嗤笑,傳入耳中:“你們這些大貂璫,個個都喚作老祖宗,本宮這,反而喚成爺了。”“怎,要做我祖宗?”誅心之語,立刻讓張宏心頭一跳!張宏頓時就被這一句話打蒙了。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這位皇太子怎突然作色?這話太重了,他都不敢想這話傳到外麵去,他會是什下場!他幾乎匍匐在地,連忙重重磕下頭:“內臣不敢!內臣不敢!”朱翊鈞冷眼看著。第一印象極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會出第二個馮保。他為先帝跪靈,僧道侍衛,都不得進入,挑了此地就是為了他此時不必再遮遮掩掩,裝作稚子孩童。先帝靈前本就威嚴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這幅孩童的身軀。就是為了徹底拿捏此人。“張宏,抬起頭來。”張宏心中還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聞言下意識抬起頭來。隻見殿內昏暗無光,這位新君側對著他,半個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麵色明滅不定,單手按著棺木,站得離張宏稍遠,陰影正好映在張宏身上,將他幼小的身軀放得無限大。這是十歲幼童!?他隻覺得威壓難測,更甚先帝!幾乎有種麵對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覺!一道聲音傳來:“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張宏心思已亂,不明就,隻是胡亂叩拜了一通。他頭顱觸地,姿態放得很是到位。朱翊鈞聲音都變得端莊晦澀:“張宏,嘉靖元年生人,農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賤賣入宮。”“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隆慶元年後,曆任織造局、京營太監、針工局,四日前掌神宮監。”“本宮可有記錯?”聽著皇太子一字一頓地遍數自己的履曆,張宏越發不安了起來。“殿下識記過人,胸懷宏闊,竟將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這都是尋常訊息,宮人儘皆知。但此時經由皇太子口中說出,感受就不一樣了。不是李貴妃令旨,要他來看管皇太子的嗎?怎如今皇太子卻對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點選?朱翊鈞輕輕敲擊著棺木,篤篤之聲迴響在空蕩的殿內。“好好的針工局不待著吃油水,去掃太廟,怎,想告老了?”張宏一時不知怎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漸高,心力……”朱翊鈞突然打斷了他:“你對孟衝望而生畏,對馮保退避三舍。”“到了本宮這,倒敢欺君了。”“張宏,你以為你是高拱,還是馮保?憑你,也敢欺本宮年幼?”張宏猶如墜入冰窖,一個激靈!這話突然點醒了他!他陡然間驚醒過來,方纔的違和之處突然明白了過來!這哪是宮傳的,不曉事的蒙童?哪個不曉事的蒙童,敢敵視內相,輕蔑首輔!?這位皇太子言語之中,赫然政情宮事瞭然於懷,分明是胸有溝壑,睿智已開!關於這位的傳聞,恐怕也多半是蟄伏蓄勢罷了!今晨空出來的提督太監一職,乃至而自己被李貴妃點選,眼前這位太子爺,決計逃不了乾係!他一經豁然開朗,這位太子爺的身影在他麵前再度拔高!十歲啊!十歲開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難尋。始皇帝嬴政十三歲登王,掃清**,席捲八荒。宋哲宗趙煦九歲登基,重啟新法,兩敗西夏。哪個不是神文聖武,天資英斷!若這位皇太子朱翊鈞也是如此,他還要討好什李貴妃?哪有不爭權的聖君!英宗九歲登基,哪怕蟄伏待機,也不過等了八個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禮監掌印的位置!聖君在前,安不爭做忠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心中立有定計,顫抖著回話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確實是為避馮保鋒芒,隻能讓出針工局。”朱翊鈞靜靜看著張宏。他明白張宏在想什。雖說他如今不過十歲,但隻要他表現出有治政奪權的能力,始終會有這一波人緊緊團結在自己周圍。為什?政治前景與政治承諾,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為君者最大的優勢!有此打底,又借著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氣場,壓服張宏,並不是難事。“哦?既然你怕得罪馮保,那還是別在本宮麵前聽用了。”張宏聽出其中意味,整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當即匍匐到太子腳下:“蒙得太子賞識提拔!奴婢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朱翊鈞搖了搖頭:“是我母妃賞識提拔纔對。”張宏連連磕頭:“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再無別人了!”朱翊鈞終於笑了。他地輕笑了一聲,突然想起殿內並無他人,乾脆放聲放肆笑了出來。張宏額頭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張宏,我皇考曾在我麵前誇過你,你知道他怎說的嗎?”不等張宏答話,朱翊鈞笑意不減,自顧自繼續說道:“他誇你是個忠心的好奴婢。”“你是嗎?”這聲音當真如雲端傳來,讓張宏靈魂出竅。他毫不遲疑地連連磕頭:“主子爺,張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張宏伏地懇切自白,卻冇有等來太子德音。隻有觸地的餘光,看到一雙靴子從他身旁越過。身後的聲音漸行漸遠:“我要隆慶年間,所有去湖廣巡稅的太監名單,落實一下。”這話說完,再無別的言語傳來。隻剩下踱步離開的聲音,在殿內迴響,餘音杳杳。張宏幾乎癱軟地倒在地上。他扯了扯衣襟,背後竟然已經濕透,宛如從刀山火海走過一遭。即便是睿智已開,威嚴也太重了!什十歲新君,要是有人說這是數十年身居高位,執掌大權的皇帝他都信!尤其最後一句話的四個字,更讓他心肝都一顫。拿捏腔調,習慣動作,幾乎將他看殺!喘了幾口粗氣,他突然想起什,連忙翻起身。對著太子離去的方向,再度磕頭,在空無一人的殿內,唱道:“奴婢恭送主子!”……高儀看著自己剛剛修築好的籬笆,滿意地點點頭,伸了個懶腰。院子這一角養的雞鴨,老是偷跑出來,總算解決了。他本想壘個石牆,奈何這處一進一的院子,是他租賃的,房東雖然不敢拒絕他,但顯然也不太情願讓他壘牆,他隻能作罷。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祿,好歹是發了一半,才讓他修個籬笆。他正欣賞著,就有個老仆靠了過來:“老爺,張閣老府上來人了。”高儀一驚。張居正遣人來乾什?閣臣公務來往必不可少,但私下交往過甚,多少還是有些犯忌諱。尤其是國朝新喪的敏感時期。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不請進來。”老仆雙手捧起一本書:“他讓老奴把這本書轉交給老爺,說是有個不情之請,人在外等著老爺的話。”高儀接過,看了一眼,是一本《尚書》。張居正給他這本書做什?“什不情之請?”老仆答道:“他說,老爺明天能否講這一篇。”明日?太子日講嗎?高儀疑惑地翻開書,果然其中一篇書頁被折了一下。他翻到這一頁,突然愣了下。而後默然不語。等了片刻,才喟然一歎:“跟張閣老說,此事我應了,下不為例。”老仆應聲而去。……“老爺,高閣老說,他應下此事了,下不為例。”小廝掀開馬車車簾,低低地說了一句。張居正冇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他抬眼看了看高儀院子的大門,放下了車簾:“走吧,回府。”輕輕撫了撫鬢角,今日似乎深思過度,白髮都多了兩根。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還是想太少。先帝顯靈……提督太監……臨朝詰問……張宏……皇太子,到底有幾分成色呢?明日且讓他好好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