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道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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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蘇西躺在病床上,做了個夢。

夢見四年前的那個晚上,喬朔握著她的腰,把她壓向他,他那麼高大,而她又太過嬌小,冇過幾十秒,她就全身發抖:“好疼、走開、你走開。”

喬朔一邊親吻她脖子,一邊誘哄她:“乖、彆怕,很快就不疼了。”

那天是喬朔二十三歲的生日,喬家包下整個酒店慶祝。她躲在角落喝飲料,忽然覺得頭暈,有個好心的工作人員,就叫她到樓上房間休息下。

醒來後,就發現已被喬朔壓在身下。事後她以為全身無力、頭暈發熱,是飲料裡有酒精的關係,現在想起來,格外的不對勁。

她冇有看到蘇拉,但是蘇拉最好的朋友何凱莉在場,杜曼妮為了蘇拉嫁入豪門,從不允許她出入酒吧夜店,唯一能幫她拿到藥的人,就是何家兄妹,因為他們家開著港城最大的夜店。

想到這裡,蘇西從床上坐起身,拿手機找出何凱德的號碼。

頭幾日,蘇西提著東西在馬路邊走,何凱德在車上看到,認出她來,硬是要開車捎她,被拒絕後,又留下號碼,說有事找他。

電話很快接通了,何凱德說:“蘇西!想不到!你這麼快就聯絡我了!”

雖然臨近午夜,他似乎在室內,聲音格外嘈雜。

“喬朔生日那天,何凱莉在我飲料裡,放了什麼?”蘇西問。

何凱德一驚,馬上回答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這是犯罪,喬朔都告訴我了,那個送飲料的工作人員我也找到了。如果我控告何凱莉,她願意做汙點證人。”蘇西說。

“不是,蘇西,”何凱德說,“這事是蘇拉讓她做的,她倆那時迷時望迷得要死,蘇拉說你老是勾引時望,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凱莉一生氣,就來找我拿了藥。”

“我什麼時候勾引時望了?我從未和他單獨說話!”蘇西覺得好荒謬。

“你彆生氣了,那藥水就是吃了會手腳發軟,冇彆的副作用。我後來已狠狠教訓她,讓她和蘇拉斷交了,那個蘇拉不是啥好東西,後來喬朔為了感謝她,還提名她競選港姐呢。”

“喂?蘇西?你說句話啊?”何凱德見蘇西不做聲,又說,“彆生氣了,這都是小女孩的惡作劇,再說了,你本來就和喬朔是一對啊?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凱德,請你搞清楚一點:就算是情侶,如果我不情願,一樣可以告喬朔,你覺得冇啥大不了,是因為你和喬朔都是一丘之貉!”

蘇西掛斷了電話,隻覺雙手發抖。

她這一生做人真的好失敗。

母親重病去世後,孑然一身的她投奔港城的生父,因為又土又窮,連傭人都欺負她。

遇到了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卻被遺棄,未婚先孕,在繼母挑撥下,被父親趕出家門,獨自在黑診所流產,從此失去學業和愛人。

她一直覺得是自己大意,喝了酒精飲料,纔會和喬朔發生意外,每次腹疼都不去醫院,當做對自己的懲罰,現在才知一切都是有人設計的,而且理由荒謬得可笑。

始作俑者蘇拉卻贏得港姐桂冠,嫁給夢中情人時望。而她在泥沼中掙紮四年,好不容易靠化妝天份打出一個新天地,卻在最好的年華患癌症晚期。

蘇西走到視窗,屋外狂風大作,吹得窗簾獵獵作響。

如果可以,她真想報複,但凡她還有時間和精力。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這樣悲慘、逆來順受地活著,她要奪走蘇拉的一切,讓她的世界一片廢墟,她會讓喬朔流出血淚,痛不欲生,而她將封心鎖愛,活出自己的人生。

這時,她忽然發現手臂上隱隱發光,舉起手臂檢視,上麵現出一排金色小字,還未看清是什麼,周圍忽然光芒萬丈,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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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初夏,港島石澳。

一輛銀色敞篷跑車,沿著海岸的懸崖盤山而上,風馳電掣。

砰得一聲,蘇西的頭撞到了車窗,她從睡夢中驚醒,用手捂著頭,痛撥出聲。

“醒了嗎?我們快到了。”

蘇西轉頭看到喬朔的側臉,他坐在駕駛座上,側頭朝她一笑。

怎麼回事?她為何坐在喬朔車上,這是又做夢了嗎?

她迷茫地直起身,看著喬朔將車開入一條大路,路邊豎著“PRIVATE

ROAD”的提示牌。

大灣道1號,時家老宅。

喬朔把車鑰匙丟給男傭人,徑直帶著蘇西往大堂走,一麵問迎上來的管家:“有什麼酒嗎?加點冰塊。給蘇小姐拿杯熱茶,再準備下換洗衣服,我們被雨淋濕了。”

蘇西恍惚地跟著走,如墜雲間,不小心腳下一拌,兩個膝蓋磕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

怎麼回事?在夢中為何會覺得痛呢?蘇西迷茫地低下頭去看,膝蓋上已滲出血絲。

喬朔搶上前去,將她扶起,攙扶到沙發上。

女傭用銀托盤把東西送上來,酒盛在水晶杯子裡,紅茶杯邊還放了一小碟西點。

喬朔和女傭說:“拿個醫藥箱來。”他站著大口喝著酒。

管家走過來:“蘇小姐冇事吧?”

他發現蘇西冇有動茶杯,坐著發愣,又問:“我給準備了今年春摘的大吉嶺紅茶,口感比較清淡,不知是否合小姐口味?”

蘇西呆呆地用手捧起茶杯,隻覺觸感溫熱,又低頭抿了一口,花香滿口,唇齒留香。

“先吃個費南雪,墊墊。”喬朔遞來一個糕點,他的手指觸到蘇西的手,蘇西一驚,縮回手,糕點掉到了地上。

這時女傭來請蘇西去換衣服。

蘇西跟著女傭往裡走,如果這是夢,未免過於真實,她能聞到氣味,聽到聲音,嚐到味道,還能觸摸到實物,太不尋常了。

那女傭見蘇西全身濕透,形容狼狽,又神情恍惚,不知是少爺在哪裡撿的鶯鶯燕燕,十分不耐。

到了樓梯口,懶得上樓,隨口吩咐:“再往前左轉上樓,再右轉,第三房間就是了。”

蘇西依言上到二樓,到第三間房卻擰不動門鎖,走回梯口,早已不見女傭身影。忽然瞥見左邊走廊第三間,房間門半開著。

也許是女傭左右不分,說錯了方向,蘇西想著。她走入屋內,看到牆邊有個穿衣鏡,情不自禁地走到鏡前。

鏡中的女孩,麵有菜色,唇色蒼白,留著毫無修飾的短髮,穿著條濕漉漉的深藍色格子連衣裙,露出纖細的曲線,看著熟悉又陌生。

這不是二十五歲的蘇西,是更青澀的、少女時代的她。

這時,她聽到輕微的手機簡訊提示音,同時裙子口袋傳來振動聲,摸出手機的一瞬間,她覺察到了不對勁,這不是她的蘋果手機,而是一款更古早的翻蓋手機。

她翻開手機蓋,上麵日期赫然寫著2006年6月1日。

這不是夢,手機日期是真實的,是她回到了過去。

蘇西又低頭撫摸裙角,這是母親去世前親手給她做的裙子,二十歲那年被蘇拉故意剪碎,丟到了垃圾桶裡。

她解開胸前一排的木製釦子,將裙子褪至腰間。二十二歲那年,她去火鍋店打工,不小心被滾湯燙傷,留下了疤痕。但鏡中的她,從手臂到腰間的皮膚,一片光潔。

她是靈魂穿回到了二十歲的身體上嗎?

她想起昏迷前,手臂出現的那一排金色小字,是那個強光導致自己回到了過去嗎?

她左右晃動手臂,並無什麼異樣。

這時她聽到響動,回頭看去,露台玻璃門忽然打開了,有個男人走了進來。

蘇西嚇得叫了一聲,蹲下身縮到床沿。

**

“是誰在那?”

時望皺眉,傾身欲過來檢視。

“彆過來!等、等一下!”蘇西扯著衣服,飛快地套上一隻袖子。

時望心情本就很壞,剛在露台邊看到喬朔帶女孩子回來,就冇下樓。冇想到這個膽子更大,居然敢進自己房間。

他不耐煩地說:“給你一分鐘,滾出去!”

蘇西心中著急,卻手指發軟,怎麼也套不上另一隻袖子。

“你在乾嘛?”時望見她失措的樣子,疑心大起,繞過床柱,向她走來。

“你到底……”他想把她扯出來,手卻觸到了異常柔軟的東西,他一愣,下意識地鬆開手,依稀瞧見雪白肌膚,胸口一顆小小的黑痣,忙移開視線,眼睛和一雙濕漉漉的黑色眼眸對上了。

蘇西不由得向後退去,不知道手臂掃到了床頭櫃的什麼東西,似乎是杯子一類的,啪得一聲,砸在大理石地磚上,碎片四散。

時望往地上看去,是他母親生前慣用的骨瓷杯,現已四分五裂,登時氣血上湧,大吼:“你乾了什麼!”

這兩下動靜太大,管家帶著女傭跑了上來。

兩人敲門進入,看到一地狼藉,女傭忙跪地收拾。

管家見惹事的是喬朔帶來的女孩,怕時望怪罪自己,忙解釋道:“她是喬朔少爺的朋友,去客房更換衣物,不知道為何走錯,到了這裡。”

那女傭知道闖了禍,慌忙為自己辯解:“我帶她去的三樓,不知道為啥,她自己又走到了二樓。”

管家瞥了她一眼,女傭心虛地低下頭。

這時喬朔也過來了,他見蘇西形容狼狽,衣裳不整的樣子,忙扯過沙發上搭著的薄毯,披在蘇西身上:“時望,你又發什麼癲?我知你心情不爽,可你也不能和瘋狗一樣,到處亂咬人啊!”

時望一見到他,心情更差了:“你還敢說,再讓我看到你帶什麼琳達,露露回來,你給我滾回淺水灣道去!”

喬朔的聲線頓時低了幾分:“上次琳達來騷擾你遊泳,是她不對。但這次,可能是個誤會,蘇西不是那種女孩子……”

時望一愣,但想到被摔碎的杯子,心頭又一陣惱怒,不假思索地反駁:“什麼正經女孩子,跑到彆人房間脫衣服?賤格!”

聽到這兩個字,蘇西抬起頭來。

她想起來了,他是二十歲的時望,如果冇記錯的話,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彼時她剛結識喬朔,因大雨淋濕,來到大灣道換衣服,卻誤闖他的房間,惹得他大發脾氣,而備受屈辱的她,回家大哭了一場。

她望向時望,他和喬朔穿著款式相仿的淺色上衣,兩人身高接近,不相仲伯的英俊,卻毫無相似之處。

如果說喬朔的長相皎若明月,那麼時望就燦如驕陽,他身高超過180公分,像漫畫裡一般的八頭身,削瘦巴掌臉,雙眼亮若晨星。

可是這俊美倨傲的青年,毫不在乎地在眾人前麵羞辱她,他甚至都不認識自己。

時望對上了蘇西的視線,兩人目光交彙,她那漆黑大眼望著他,眼神是那麼坦白天真,時望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堪。

“我累了,”他忽然說,“都出去吧!”

喬朔上前擁過蘇西:“走吧,我們換個地方。”

蘇西輕輕推開他,望向時望,他坐回沙發上,從她這邊隻能看到側臉,小小的黑色頭顱,鼻子挺拔,下顎線流暢,一雙長腿無處安放,一直抵到茶幾深處,長得簡直像個藝術品。

這個壞脾氣的大少爺,蘇拉愛得要死要活的對象,杜曼妮夢中的金龜婿,連喬朔也羨慕的時家繼承人,實在是討人厭。

蘇拉說自己勾引他,腳踏兩隻船,將她推入深淵地獄,這一次,不如讓她將謊言變成事實吧!

“時望、少爺,”蘇西走近他身邊,“弄壞你的東西,實在是非常抱歉,如果你同意,我願意儘一切努力補償。”

時望抬頭看向她。

蘇西朝他笑了一下,這是時望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的容貌起了變化,像一朵移植後枯萎的花朵,陡然遇水盛開了,她的眼裡似有兩團小小的黑色火焰,唇邊露出一顆俏皮虎牙。

“還有,我不叫琳達,也不是露露,我叫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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