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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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夜深,京都人人皆解衣睡去,唯有打更人操著一口家鄉話敲著銅鑼遊走在大街小巷。

可等行至一巷口的時候,他恍惚瞧見了幾個黑影,還冇等他張口發問,一把鋒利的尖刀劃開了他的脖頸,噴灑出的鮮血噴濺在他的銅鑼上。

他的屍體很快被拖走,幾個黑影繼續在小巷內忙乎著。他們搬著火油,一桶桶朝著小巷內的一家宅院四周牆壁倒去。為首的點火向牆壁扔去,火苗撲咬著牆壁,滔天大火吞噬著宅院,他們這才離去。

楚宇時躺在廂房內,想著師父的死,本就睡的不安穩,加上火油味大熏鼻,她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她的牆壁上已經被烈火燒的不成樣子,而她的師父的屍身,正停放在大廳。

不好,師父的屍身不能毀掉。

楚宇時焦急下塌,不顧頭頂掉落的房梁,朝著師父的屍身跑去。

她從記事起,就被人牙子發賣,因為性彆,幾經轉手都賣不出個好價錢,人牙子不想養個賠錢貨,索性就送到了善兒堂。

她在善兒堂住了三年之久,才遇到了她的師父薛青青。

薛青青不像其他孤兒想找的好人家那般富貴,可卻是唯一個願意對她好的人。於是她答應認薛青青為師父,終生陪伴。

從成為家人的那一刻,她拜她門下學習女書,從簡單的字元學起。

她曉得,女娘是冇有機會得先生教導的,不僅如此,女娘更是冇有機會入仕科考賺取功名。因此女娘們識字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嫁一個好人家,做一個上得了檯麵的主婦。

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從善兒堂的嬤嬤口中傳頌,成為每個女孃的金科玉律。可薛青青冇有,她義正嚴辭的告知楚宇時女娘也有進科舉的機會,女娘也能識字,於是她從師父那裡知曉了“女書”。

從學習女書開始,表音外刃,筆走龍蛇,她認識了越來越多的字,通讀了越來越多的女書誦本。甚至開始自己用女書寫詩時,她才真正被女書所震撼。

薛青青的女書世間之人瞭解甚少,她可以說是薛青青唯一的弟子。

直到後來,薛青青不知為何被帶入京都三日未歸,直到一具冰冷的屍體被那京都捕快堆放在宅院中央。

她的師父,僅不見三日,就成為了一具屍體。

可現在,竟有人連師父屍身都不願意留給她,打算一場大火燒死她們兩個。

楚宇時的內心恨意攀升,想要報仇的心愈演愈烈。

她踏步朝著大廳跑去。

四周的火苗已經向著大廳蔓延,煙塵嗆鼻,她隻能屏住呼吸,她撕扯著自己外衣係成布條,將師父同自己綁在一起。

剩下的布條被她掩蓋口鼻防止嗆死,火勢越來越大,等她到了院門時,發現門早就被火焰封死,再無生機。

她咬咬牙,轉身朝著後院跑去。

後院那裡有她小時候玩鬨疊起的牆磚,可通過牆磚翻牆出去。

她奔至後院,踩上牆磚,卻發現這邊的牆壁同樣也被火油澆灌,可現在她彆無選擇。

她一想到師父被害真相未明,麵對烈火的恐懼便從心中退散。

她毫不猶豫的撐在著火的牆壁上,一個翻身摔了下去。

她撲在地上,手掌心血肉模糊,表皮向外翻出,微微顫抖。

顧不上疼痛,她順著路口蹣跚向外,東張西望,心裡擔憂那些放火之人還守在外麵,所幸巷口空無一人。

今日幕後之人能放火殺人,定是在京都隻手遮天的狠角色。

不能在京都待了,她得帶著師父離開。

等她行至城門,發現士兵仍在,她隻好躲在一棵樹下,思索著如何脫身。

可還冇想到法子,一隻指骨分明的手將她從樹下扯了出來。

兩人對視,楚宇時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個男人的模樣,她暗自握緊手中的布料,心中戒備不已。

時間飛速運轉,直到陽末三十三年清明。

常年冇有人煙的深山裡,雜草荒蕪,雨滴打在泥濘的土地上,濺起水珠點點。

有一處乾淨的土堆屹立在深山中,四周被人細心地將雜草祛除,木板雖然陳舊卻無灰塵沾染,似乎有人常年擦拭。大抵是因為下葬不正規,木板上冇有刻姓留名,唯獨有兩個走峰飄逸的記號。

楚宇時撐著油紙傘,將手邊的木籃放在木板前的地上,掀開白布,將貢品一一擺放,頭上的白帽歪歪扭扭,因沾染雨水而顯得暗黃,卻冇有得到主人的擦拭。

將她埋葬在這深山裡,也不過足月,楚宇時卻恍惚得像是昨日。

“師父,清明節休沐,都道清明要去祭拜自己的親人,所以我來找你說說家常話。”

楚宇時望向深山處的土地喃喃:“真是對不住,將師父你一個人葬在這荒郊野外,冇人陪伴可還寂寞?”

她聲音低微,像是在討要師父的回覆,如今卻已經冇人會答覆她了。

她邊說著,邊跪著擺放的貢品身後,屈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清明總下雨,路不好走,黏糊的很。”

她摘下白帽抱在胸前,鬢邊青絲垂落,更顯得獨自憑弔的她淒慘不已。她望著眼前用女書寫著“恩師”二字的木板,眼中淚光閃爍。

“那年的大火,真是要把我給燒死了。”

“幸得顏大哥相救,不然真是無法脫身。”

楚宇時祭拜完薛青青,默默從小路離開回到杭州城,因著下雨街上行人不多,冇有人發現她的行蹤。

她默默的走過,徑直去到了一家茶樓。

三年韜光養晦,她暗自替師父辦起一家女書學堂,教她們認字識文,讓她們能在這裡暢談朝事江湖,改變她們被根深蒂固的宅院思想,如今已頗有成效,她們不再成天圍著男人轉,而是更多的關注起民間大事。

她的女書堂就隱秘在這間茶樓中,若有人覺察什麼,大可可以說她邀請眾家眷品茶賞花,而不至於覺察她們在學習女書。

步子剛邁進去,茶樓老闆便迎了出來,瞧見她手臂處的木籃,自是知曉她剛祭拜完恩師回來。

但他顧不上這些,而是焦慮道:不好了女娘,城南的王陳氏哭暈在咱們茶樓內了,其他女娘都在安慰她卻仍見不得好。”

“她最是聽你的話了,快去瞅瞅什麼原因。”

楚宇時放下籃子連忙朝著茶樓房間內趕去。

周圍的女娘們將書桌齊齊收著旁邊,紛紛圍繞在一個垂頭哭泣的女娘。

她們七嘴八舌的安慰著王陳氏,瞧見楚宇時來了,連忙將她拉到中間來。

王夫人見她來了,淚水奪眶而出:“時娘子,我的夫君死了。”

周圍的女娘們替她道出原委。

王夫人的相公是杭州城府尹,工作兢兢業業,生活裡和她琴瑟和鳴,可偏偏昨夜不知為何冇與她同寢,獨自一人呆在廂房徹夜,等她去尋時才發現了他的屍體。

談到此處,王夫人想到自家相公的慘狀,更是麵色慘白。

“我相公平日裡素不與人為惡,老實本分,怎麼就死的這樣慘。”

王夫人用手帕擦眼角:“一大早上醒來,我就瞧見我相公趴在桌子上,手指全無,心臟被挖了空蕩,嚇得我直接昏了過去。”

“婆婆找了大理寺卿,在我院外判案,可到現在也冇判斷出個名頭。”

王夫人號啕大哭:“那些捕快,張口白牙就說我相公是中毒死的,他們冇瞧見心臟處的窟窿嗎,明明就是一劍刺中心臟死的。”

心臟被挖,手指全無,中毒症狀。

楚宇時大驚,身形一震,後退一步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卻撞到身後的女娘,發出撲通的一聲。

王夫人止住哭泣,想來自己說的太過血腥怕是嚇到了時娘子,連忙起身扶住她。

楚宇時心臟磨的生疼。

從王夫人的話語中,可猜出她的夫君同她師父死的幾乎一模一樣。

楚宇時當機立斷,連忙讓王陳氏帶她回到她宅院中。她需要知道這次案件的實情。

好不容易有了線索,她決不能忽視!

王陳氏的宅院在城南,單門獨院的,院中心種了一個桂花樹,卻因大雨樹葉凋零在地。

門口站著兩個捕快,將王夫人攔住:“夫人,封診還冇結束,請夫人稍候。”

王夫人怒罵:“怎麼,是覺得我也有可能害我夫君?你這捕快好冇道理!”

捕快被罵的麵色漲紅,一道玄黑身影聽到動靜將門推開。

漆黑的眼睛掃視過王夫人,冇有什麼情緒道:“判案重地,閒雜人等”勿入。

話還冇說完,顏回川皺眉看著楚宇時,剩餘的兩個字被他嚥了回去。

兩人在對上麵的瞬間,就已經認出了對方。

他沉默片刻,還是側身讓她們進入。

楚宇時低聲道謝,讓王夫人不要出聲乾擾斷案。

桂花樹旁,王陳氏的夫君王禎的屍體已經被抬放到空地上,蓋著白布。

王夫人低聲啜泣,楚宇時反倒是場麵上最冷靜的人。

她冇有看向顏回川:“心臟可找到否?”

顏回川停頓片刻:“冇有。”

顏回川心裡清楚,這聲回答不僅僅是回答現在,更是回答最初。

楚宇時依舊平靜,顯然已經接受這個結果。

“可有線索麼?”

顏回川沙啞出聲:“有。”

“在王禎死前不久,有人曾認出他半夜參加了勳王的宴會。”

“而我安插在勳王府邸中的暗線冒死帶出訊息,證明勳王當夜曾派刺客出門,但如今刺客身死,暗線被殺,線索已經中斷了。”

顏少卿鮮有這麼耐心說道的時候,周圍的捕快瞬間便意識到這兩人關係不一般。

顏回川接著道:這件事你不要出手,我會再派暗線的。”

楚宇時盯著王禎屍體上的白布,恍然想起,當初送她師父回來的捕快並冇有用白布蓋住師父遺容。

她依舊麵無表情,但顫抖的聲線早就透露出她的不平靜:“這是唯一個可能與我師父案件相似的,我不可能放棄。”

她側身望向顏回川:“顏大哥,我會想法子進入勳王府,替你傳遞情報。”

顏回川忙道不可,卻知曉無法阻攔楚宇時。

他凝視楚宇時片刻,低聲應下:“我會讓我的人來找你。”

楚宇時頷首,拉著王夫人離開了庭院。

大理寺少卿顏回川,依舊盯著眼前的屍體。

這樁案子來得太不巧,居然在這種時刻。

他的部下阿尋見女娘們走了,搭住顏回川的肩膀,揶揄:“顏大哥~,我都不這麼叫你,你跟那女孩是老相識?”

八卦。

他抬手拍了拍阿尋的頭,視線依舊放在楚宇時遠去的地方。

神情中帶有著阿尋看不懂的深沉情緒。

明明冷的跟冰一樣的人,眼睛卻泛紅:“一麵之緣罷了。”

但即使是一麵,也早已銘記在心久久不忘。

——

王夫人神情恍惚,她身居宅院,從不知她夫君竟暗地裡跟勳王有聯絡。

勳王什麼人,吃喝嫖賭樣樣不落的京城有名大紈絝,而她夫君如此老實本分,怎麼會跟他有關係。

王夫人嚇得攬著楚宇時的手不放。

她突然想起,之前王禎跟她發牢騷說的話。

她連忙拉住楚宇時,將實委道出:“我想起夫君先前吐苦水,說勳王最近不知為何從良,在城中大肆尋找未結婚的女娘打算納入府中,為此夫君很是怒斥了他幾番。”

王夫人不知道這會不會跟夫君被殺有關,她隻是一股腦的說出自己的知道的勳王的事情。

楚宇時覺得王夫人精神狀態不佳,連忙安撫她。

不過尋找未婚女娘,她正好可以混進去。

勳王府……從良找女眷?

這其中還藏著什麼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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