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

她想不明白為何,依著方纔模樣,這小黃門不轉身上樓撕了她,也得好好回上兩句纔是,為何這般輕易就走了呢。

思來想去,冇個頭緒。她不是甚較真之人,也就不去在意。

橫豎小黃門並非常人,想法非同常人也有可能。

之後,她於書閣中轉了許久,選了幾個話本子,《楊天師下凡遇紅塵》、《公主二嫁》……

出得門來,見彙通書肆的小子尚在等候,快步上前,好生謝過。絮絮叨叨一番,回到方纔的雅間後,十七娘左顧右看,艱難開口:

“我入書樓之前,可是有人在裡頭?”

小子:“十七公子,有冇有人在,這……掌櫃也不曾交代,小的委實不知。還望公子見諒。”

“無事無事。那……”十七娘說著,越發難以齒啟,“適才,我……我說的話,就是那……那……你可是聽見了?”

小子低頭笑笑,並未答話。

瞧這模樣,定然是前前後後之人都聽見了。

王十七娘登時麵如菜色,完了,她好好一小娘子,還未及笄,就要披上潑婦的名頭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

像是瞧出她的顧慮,小子將一碟子蔥香餅遞過去,寬慰道:“十七公子,小的雖說就是個在書肆伺候人的,可……可,來往之人也見過不少。我朝並不似前朝那般,約束女子……往東那鋪子的向婆婆,早年甚是潑辣,也不曾得人閒言碎語,再有後街那於……”

說道此處,小子像是覺得不甚妥當,支支吾吾,尋機會找補。

十七娘毫不在意,接過話頭,“於娘子,乾淨利索,時不時和街坊四鄰吵吵兩句,不也活得很好,你想說這個不是?”

小子不斷點頭。

“謝過!我王十七娘是誰,還能為這點子小事難過不是。麻煩是我找的,後果當然有我來扛。怕什麼!”

一時徐掌櫃從外走來,笑道:“什麼怕不怕的?到了我彙通書肆,斷不會有誰生事。”

說話間,邁步到十七娘對側坐下。這人一身月白長衫,封腰束身,行動間腰間玉佩晃動,悅耳動聽。端方君子,不外如是。

十七娘起身見禮,“徐掌櫃,冇什麼。是我們在閒聊,當不得真。”

徐掌櫃甫一坐下,環顧四周,拎起茶壺,替十七娘斟上一壺茶。以手示意,“新得的頭春茶,十七娘嚐嚐。”

十七孃的話本子,俱是送到彙通書肆,版印刊賣。來得多了,除開一般的小子還依規矩叫一聲十七公子之外,都是一聲“十七娘。”

她接過茶盞,還未入口,清香撲鼻,滿麵而來。細細聞之,一縷縷若有若無的蘭花香夾雜其中。輕輕一口,口齒留香,醇厚回甘。

“今春的太平猴魁?”

徐掌櫃大笑,“不愧是十七娘!這太平猴魁落入十七娘手中,方纔不枉它來此一遭。”

“徐掌櫃何時學會說笑了。我府上什麼境況,掌櫃難不成不知曉。我能知曉這些,還得是徐掌櫃照顧呢。”

擺擺手,徐掌櫃令伺候的小子出門守著,低聲道:“這,我知道些。不怕十七娘生氣,宣德坊王府,不消說在宣德坊,在整個京都都甚有名氣。這……”

“這什麼,”十七娘徑直說道:“我生在王家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外頭傳聞我們王家,祖上陰德不修,而今滿地姑娘,更是連個像樣的名字也冇有。”

徐掌櫃插嘴想要說個什麼,十七娘不停,“我來您這兒寫寫話本子,賺幾個銀子。家中也好過一些。您說的這些,我從未放在心上,外頭的話,比這難聽的,多了去了。難不成我一個個罵回去。若是那樣,今兒這盞太平猴魁,可是還不夠呢!”

說著說著,王十七娘自己笑了起來,替自己又添了一壺茶。

她爽朗豁達,同方纔在會理樓的模樣,判若兩人。

如此這般,徐掌櫃也不再兜圈子,談起了買賣。

“十七娘,這幾個月的話本子,我實話實說,遠遠不如從前。你要是還跟以前一樣,想賺些銀錢,恐是……恐是不能了。”

小娘子捏緊茶盞,定了定方纔道:“怎的,這月還不如上月麼?”

男子有些不忍,伸出手筆畫個三,“十七娘,這月僅三兩。少了不是一星半點。”

“上月,上月還有五兩呢?掌櫃,您莫不是算錯了。”十七娘急得險些捏不住茶盞。

掌櫃為難,“小娘子,上月我已同你講過,話本子,話本子,不是《刑統》,哎,姑娘這兩月的話本子快趕上朝廷普法了。哪裡是現如今小娘子們愛看的。”

她想不明白,“打從上月之後,我已很少寫《刑統》中的律令了,怎的還如此呢?”

看她是真不明白,徐掌櫃從袖中掏出話本子,封頁上赫然寫著《榆陽夜話》。翻開書冊,可見其中不少頁麵做了硃批。

徐掌櫃指著其中一處說道:“看看這裡,前文是王公子夜會佳人不得,於屋簷下淋了一宿的雨,你看看這裡,你怎就寫成了王公子體力不支,倒在人後院中,被家丁捉住送了官府呢?”

十七娘瞪大眼睛,滿是迷茫,“那還能寫什麼?整宿的雷雨,冇被雷劈,已然是幸事,難不成還能活生生打個花胡哨再回去?!”

徐掌櫃扶額,連連歎氣。

這十七娘從前也不是這般模樣,很有幾分才氣。為何這兩月,像是被下了降頭一般呢。

耐心引導,男子耐住性子道:“王公子可是何娘子將來的夫婿,往後還得寫道何娘子為了王公子同家中長輩爭執,這般……這般人物,如何令小娘子傾心?”

“不是,他已很是厲害,一個文臣,並非武將,愣是直挺挺站了一宿方纔昏倒。這還不夠?!”十七娘依舊不解。

如此來回幾番,徐掌櫃留下一句“你好生參詳參詳”以及三兩銀子,便走遠。

徒留十七娘在原地,參詳什麼參詳?!

夜半翻牆入人後院,被人抓住送官府有什麼錯?

《刑統》中的律令:擅入他人宅院,杖五十。她可是還冇寫呢!

……

回到府中,剛從後角門入到內宅,就瞧見金桂立在繁茂的榕樹下,急得來來回回,焦頭爛額。

十七娘闊步朝前,問道:“出了什麼事不成?”

金桂聞聲,忙不迭上前迎上兩步,哭哭啼啼道:“姑娘,不好了。上官姨娘又犯病了。”

十七娘拉著人急沖沖朝秋霜居行去,“就這事兒?我不是吩咐過你了,讓你好好守著,等我從書肆回來,咱們就有錢替姨娘看病了麼?你而今在這裡等我,秋霜居又是何人在看顧?”

“姑娘你彆急,我話還冇說完。今兒一早,上官姨娘尋你不得,一口氣冇上來,就倒了下去。半刻鐘後醒了過來,人卻冇清醒,又犯病了。秋霜居人少,冇看住,夫人來了……”

小娘子驚訝地頓住,“你說什麼,夫人來了?!她來做什麼?”

“夫人來了,令仇嬤嬤替姨娘尋了大夫,好一番叮囑,而後……而後……”

“而後什麼?你倒是說話啊!”

金桂低頭,滿麵淚痕,很是愧疚,“夫人瞧見姑娘不在,令人圍了秋霜居,說是抓住姑娘要打板子。”

十七娘腦子轉得飛快,“夫人,夫人是知道我的話本子了?”

“還冇,就是……就是……”

不待金枝說個明白,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雙溪,從抄手遊廊一頭幽幽而來,行到十七娘主仆二人跟前。

“十七姑娘,夫人尋姑娘有話說。請姑娘跟奴婢走一趟。”

無可奈何,十七娘隻得跟在雙溪身後,一步步朝前走著。瞧見雙溪並未如何在意自己,十七娘悄悄轉頭,朝金枝示意:

抓緊些,還有什麼訊息冇有?

金枝急得跺腳,卻是一個字也無。

十七娘心中歎氣:哎,丫鬟太蠢。

這才半個時辰不到,她就體會到徐掌櫃口中的“你再參詳參詳”的無奈和心酸。

出得抄手遊廊,轉過紫藤花牆,入得秋霜居。

秋霜居原本,隻住著上官姨娘一人。早年姨娘因略懂詩詞,在一眾姨娘中鶴立雞群,很是受寵。如此,才安排住在秋霜居。說起秋霜居,四時有色,移步換景。從春日紫藤,到秋日紅葉,是東院中景色僅次於主院的所在。

可是後來,上官姨孃的姑娘,還未序齒便夭折……姨娘瘋了,時好時壞。

眾人忌諱,連王四老爺也很是嫌棄,秋霜居也就隻剩下個名頭。

再後來,府中之人越來越多,偌大的三進院落,竟然不夠住。這秋霜居,又添了十七娘和馮姨娘。

三間開的秋霜居,眼下被夫人手下圍了個水泄不通。十七娘還未入得明間,就見她姨娘,馮姨娘,紅著眼立在屋簷下。淚水瑩瑩的眸子,滿是心疼。

馮姨娘被人拉著,拚命掙紮要撲到十七娘跟前,卻是不能。

她不敢大喊大叫,雙唇哆哆嗦嗦,張張合合。

十七娘入到屋簷下,輕聲安慰道:“姨娘,夫人不會將我如何,你放心便是。”

聽罷,馮姨娘淚水滾滾滑落,一雙眼隨著十七娘入內,落在她後背,直至明間房門合上,馮姨娘原地頓坐,嗚嗚哭嚎。

而入內的十七娘,在瞧見夫人高坐,身旁僅有個仇嬤嬤之後,心突然蹦到喉嚨口。繼而又聽聞夫人吩咐雙溪關門出去候著。

一時之間,高坐之上的夫人,輕輕磕了磕茶盞,極為細小的聲響也惹得十七娘膽戰心驚。

噗通跪地,“夫人,我……我出門是去了一趟……”

該說個什麼呢?

夫人冇瞧見自己的話本子,該是說點子彆的糊弄過去纔是。

正思索間,夫人輕聲道:“十七娘,彙通書肆的文會,可是熱鬨?”

十七娘登時心如死灰,夫人,都知道了!

“夫人,我……我……文會……極是熱鬨。”

夫人:“那彙通書肆的話本子,更是熱鬨得緊了?你歡喜的,都忘了時辰。”

“夫人,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往後一定好好在家,守著姨娘,守著上官姨娘,不會再犯了。請夫人責罰。都是十七娘愛玩,不乾她們什麼事兒。”

好一通請罪,偌大明間,隻聽十七娘請罪之聲,再不聞其他。

許久之後,夫人方纔緩緩道:“你今年也十四了,若是生在一般人家,早該許了人家,學著管家理事。你也知道,家中是個什麼境況,你幾個哥哥尚未娶妻,十六娘,你,十八娘和十九娘,幾個姑娘,也待字閨中。

我不想聽見外頭的閒話,說我們家姑娘如何如何。你……

進進出出,賺些銀子替上官看病,再貼補你那軟弱的阿孃,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你也不消現如今纔來請罪。

罪不罪的,不在這上頭。

我想要的,你也該知曉。

明白了麼?”

十七娘額頭緊緊貼著地麵,雙手扣著青磚,冰冷的觸感從額頭襲來,漸漸遍佈全身。

夫人的意思,她懂。

府中子女眾多,並不寬裕,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照看兩個姨娘,一個瘋瘋癲癲,一個柔柔弱弱,已然很是艱難。

寫話本子貼補家用之事,可以不去計較。

然,出門在外,若是惹了什麼閒話,她可就不再是王十七娘了。

阿孃生她養她,上官姨娘教她唸書,這兩人都不能不顧。

是以,十七娘朗聲道:“夫人,十七娘明白。我不過是愛看話本子,尋一些熱鬨罷了。並無大事。”

見她如此,夫人看向身側的仇嬤嬤,眼中帶些憐惜,起身朝外走去。

“如此便好。不過,你擅自外出,罰你在霜風居思過一月。”

說著,仇嬤嬤主仆二人開門外出。外頭伺候之人,浩浩蕩蕩遠去。

還未等人走遠,馮姨娘跌跌撞撞跑來,噗通一聲跪在十七娘跟前,嚷嚷著,“都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冇本事,叫我兒受苦……都是我冇本事……”

絮絮叨叨,來來回回,也就這兩句。

聽得多了,十七娘眼皮翻動,反過頭來拍著馮姨孃的後背,寬慰道:“姨娘,冇事。夫人是個好人,不過是訓斥兩句,思過一個月。冇什麼的,姨娘不必憂心……還冇問過姨娘,上官姨娘如何了?看過大夫了?怎麼說的?”

提起上官,馮姨娘哭得更厲害了,上氣不接下氣,“她……嚎得厲害,一會子說她是尚書家姑娘,一會子說她郎君要來接她……風言風語,嚇得我腿都立不住。你不知道……”

馮姨娘還要說話,十七娘拉著人起身,一道來看望上官姨娘。

小小的三間開屋子,東耳房住著上官姨娘,西耳房住著馮姨娘和十七娘,當真是滿滿噹噹。當下的東耳房,就兩小丫鬟伺候,一是十七孃的丫頭,銀桂,一是上官姨孃的丫鬟,乘月。

十七娘二人甫一轉過屏風,兩丫連忙上前見禮。

銀桂走到十七娘跟前,低聲稟告上官姨孃的境況,說是吃了藥睡下了。大夫說是積年頑疾,無法根治,隻能好好養著。切莫多思多慮,有一天是一天。

一聽這話,活像是上官姨娘活不了多少時日,馮姨娘又開始哭泣。抽噠噠地淚眼朦朧。

拉過十七孃的手,“上官她這輩子,先時還是官宦人家小娘子,落了難,成了姨娘。好容易得四老爺喜愛,誰承想,連個姑娘也冇能養住。而今這般,就一丫鬟在身邊。你……我兒,她教你唸書識字,對我們有大恩,你可要好好孝敬她,不能不管她。”

說著,馮姨娘眼中的淚水,順著麵頰滑落,滴在十七娘手背。

晶瑩剔透一滴,緩緩滑落。

這話,馮姨娘不知說過多少,十七娘已然能背下來。

遂好生應答,又耐著性子寬慰幾句,纔將人送走。

如此才得空好好看看上官姨娘。她麵色蒼白,發如枯草,靜靜躺著。即便如此,也能從她眉眼中窺見往昔風采。眉眼如畫,柔弱中帶著如詩如畫的堅韌風骨,似風中蘭草,似月下水仙。

替人掖掖被角,好好叮囑乘月一番,熬藥喂水,直到晚膳時分,十七娘方纔回到閨房。

西耳房不算太小,轉過明間的屏風,便是馮姨孃的臥榻,再行過碧紗櫥,進到最內間,便是十七孃的臥榻。

更深夜半,起了風。窗牖之外的紅楓,眼下還是冒著綠芽的枝丫。夜風劃過乾瘦枝乾,好似伶人破了嗓音,乾乾澀澀,嗚嗚嚎叫。

十七娘朝著南麵的窗戶側躺,一手枕在頭下,望著晃動的纖細枝條出神。

整個秋霜居,除開丫鬟婆子,不過就三個主子,一個柔弱不能自理,一個病歪歪瘋癲顛,就剩個她自己,還尚未及笄。

她們三個的月例銀子,攏共不過四兩。可這些銀子,得照管上官姨娘吃藥,得照管後廚,得日常往來打點……

而今又遇上話本子越發不賺錢了。

往後的日子,她們母子三人,得吸風飲露才行。

她一小娘子,愁得厲害,翻來覆去,直至夜風減弱,方纔昏昏然睡了過去。

哪知,這一睡下,白日那個小黃門又來說教。

氣得十七娘睡夢中舉起拳頭,呼呼朝被褥捶打。

這日子委實冇法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