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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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鬼門大開。

冥府裡,紅蓮業火灼燒業障滿身的鬼魂。遠處黃沙漫天,巨大的鬼門聳立,而陰影之下,隱約可見一道黑影。

陰風驟起,捲起萬丈黃沙。倏忽一閃,人影便消失不見,獨留兩個僵在原地的陰差。

有神智儘消的魂魄幽幽飄過,帶起一縷陰風,輕輕掃過,兩個陰差便橫飛了出去,化為碎片湮滅在虛空之中。

片刻後,幾個手持勾魂鎖的陰差迅速趕到,領頭的看著空中點點靈光麵色難看,拿起了身上哨子。

幾聲短促哨聲以鬼門為中心不斷擴散,忘川河畔原本安靜的三途酒館頓時喧嚷起來,各路食客飄出樓外,有的驚慌,有的好奇,便冇人注意到掌櫃的去向。

敲門聲響起時,無聊的蘇漁正在溫暖藥池中一顆一顆數著杤果[1]果核。

他打了個哈欠,隨手扯下一件鮫綃薄衫起身披上,打開了門。

“有人擅闖冥府,守衛鬼門的兩個陰差都冇了。”

前來送酒的掌櫃的壓低聲音,蘇漁斂眸拿起透影白瓷杯[2]倒了一杯三途釀輕輕嗅聞。過水不濕的鮫綃輕盈貼在瓷白的肌膚上顯露出流暢的線條。

掌櫃的餘光瞥見白髮遮掩下的一點粉,不敢再看,恭敬端著托盤。

“兩個陰差……魚鰓[3]呢?”

“昨日有幾個大妖作亂,魚鰓大人被崔判官召去,現在應當在回來的路上。”

蘇漁舉起酒杯一飲而儘,對著光仔細觀察呈現半透明狀的白瓷杯,渾不在意:

“嗬,地藏剛入關,就開始生亂子。”

輕嘲一聲,蘇漁忽然放下酒杯,偏頭側耳,片刻後,意味不明輕笑出聲:

“有客人來了。”

又低聲吩咐掌櫃的幾句,蘇漁這才關門,他看著恢複原狀的木窗略一挑眉,徑直走向以岩漿作恒溫源、因為折射和藥材看起來紅豔似血的藥浴暖池。

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倒是會挑地方,用藥池隱藏血跡和氣味。

蘇漁踱至池邊,伸手探了探水溫。細微水聲響起,他似是覺得不夠熱,有些苦惱地一揮手,懸在岩漿上的水層便緩緩下降,而池麵的水汽也顯而易見多了起來。

過了半刻鐘,淺淺下降的水麵依舊無波無瀾。

溫水煮青蛙,無趣。

蘇漁無聊地扯了扯垂墜的衣帶,手指隨意一勾,橫在岩漿與池水之間的隔膜徹底消失,他轉身就要離開即將沸騰的藥池。

隻是剛剛背過身,水聲響起,一道黑色身影破開氤氳水汽,彎曲有力的手指緊緊箍住他白皙的脖頸。

灼熱的水滴不斷滴落,沿著紅衣起伏下墜,砸向地麵,整片空間隻有嘀嗒的水聲。身後人貼的太近,命脈又被人握在掌下,蘇漁微微仰頭,掙動了一下。

“彆動。”

背後那人聲音低沉富有磁性,說著威脅的話語,扣在喉嚨的指尖卻微微卸力,滿是熱度的身軀也退後一步隔開距離,隻是原本淺淡的血腥氣越發濃厚。

被挾持的蘇漁毫無自覺,感覺到身後男子的退卻反而卸了力氣,結結實實觸到了厚實的胸膛,感受到屬於活人的心跳,雖然下一瞬對方就退開一步,懸在脖頸上的手也加了兩分力氣。

“啊啦,居然是活人。”

男子不理會似感歎似驚訝的蘇漁,隻挾持著他慢慢走向房內,垂落的右手不斷滲出黑色血液,很快滴落在地麵,將表層的木板慢慢腐蝕。

“好漢饒命,或許,咱們可以商量一下?”

冇有收到回話的蘇漁餘光瞥見被腐蝕的木板,他敏銳察覺到身後男子沉重呼吸的急促,於是不動聲色蜷起手指,但麵上仍掛著笑。

窗外的吵嚷聲音逐漸變小,門外也響起腳步聲,或許是追查而來的陰差。

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響,蘇漁察覺到頸側壓驟減。就在對方變爪為掌,一個手刀即將砸在頸側時,他迅速偏頭,反手箍住對方明顯受傷的右臂,靈巧翻身,抬腿將人絆倒,單手扣住對方頸項。

木板崩裂、煙塵輕浮,兩人一坐一躺,同時將對方的臉看得清楚。一個眉目豔麗好似朵野玫瑰,一個相貌平平稱得上清秀。

“真是不好意思,房裡老物件比較多,客人這樣亂走容易出事。”

搭在男子頸側的指腹能明顯感覺到脈搏跳動,蘇漁笑吟吟偏頭表達歉意,手指卻用力收緊,一綹白髮自鬢邊滑落,輕輕掃在“客人”臉側。

“你……”

一直沉默的客人終於開口,聲音低沉,黝黑深邃的眼睛直視蘇漁,往下瞥了一眼又迅速移開。

“什麼?”

壓製在上方的蘇漁冇聽清,隨口問了一句便被他眼神的變化吸引,低頭看了一眼在打鬥中散開的衣帶,恍然明白了什麼。

他看著客人清秀的麵龐,頗為憐惜地伸手撫上臉側,不出意料被偏頭躲開了。

蘇漁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單手捏住客人下頜,逼得他直視自己,這才發現手感有些不對。

不止是手感,蘇漁看著明顯是中了毒,唇色發紫但麵色卻毫無變化的男子,有些戲謔壓低了身子:

“客人不請自來已是失禮,還不以真麵目相見……”

修長如玉的冰涼手指輕輕撫上男子耳後,蘇漁俯身輕笑低聲發問:

“怎麼,是怕我輕薄於你嗎?”

就在他即將揭開這張假麵時,一道勁風伴著青色光芒自右側襲來,蘇漁單手撐地,瞬息而起。

但不等他轉身,腰身已落入灼熱的掌心,失禮但嚴謹的客人單手環上蘇漁腰肢,手指一勾,兩側大敞的衣襟便虛攏在一處。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蘇漁任由他攬著自己靠在窗邊,甚至有閒心想伸手撕下麵具。客人當即單手圈住他冰涼纖瘦的手腕,高舉扣在身後的牆上。

兩人姿態親密似情人**,如果忽略懸在蘇漁頸側那柄顯形的青鬆長劍。

“你記憶不全,想以杤果搭配三途釀穩固魂魄找回記憶,但效果並不好。”

燭光昏暗,蘇漁看著客人清秀的假麵眸光幽深,他並不掙紮,仍然保持著受製於人的姿態,甚至仰起下頜湊近客人耳邊。

“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黑白髮絲糾纏,門外腳步聲已經停在門口。

“夢寐變幻,形骸而動[4]。你滯留忘川太久,隻能憑藉他物聚斂魂魄纔不至於消散,然外物終究有限,若要尋回記憶還需從根源查起。”

客人鬆開搭在蘇漁手腕的左手,攬著勁瘦腰身的手臂略一使力兩人便調換了位置。即便此時有人闖入,也絕不會看見被蘇漁擋住的客人右臂正在緩緩滴血。

聽到記憶,蘇漁鳳眼微挑,終於正視客人,烏黑眼眸中似有流光一閃而逝。他輕輕抬起手臂搭上客人肩頸,任長劍在脖頸劃出一條不痛不癢的細痕。

“一個走投無路的人,說話可信?”

杤果馥鬱的香氣帶著小勾子一般湧入鼻腔,客人彷彿聽到了屋外來人抬手搭上了木門,他看著滿含笑意的蘇漁和他頸側的傷痕,忽然抬起被血浸濕的右手,看向一旁長劍。

“你應該知道,我中了毒。”

蘇漁終於感受到身體遲來的警告,痛感自脖頸不斷蔓延,他看著沉著平靜的客人,眉尾輕輕上挑。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客人凝視著蘇漁,終於放鬆身體抱臂靠上牆壁:

“鬼門陰差非我所為。”

說完他便保持沉默,甚至收起了青鬆長劍,大有放棄抵抗的意思,但蘇漁知道,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他輕哼一聲喚門外:

“進來。”

木門被人推開,客人撐不住輕輕搖晃了一下,蘇漁原本還勾著客人脖頸,見他力竭不等反抗,手臂下移攬著蜂腰毫不留情用力一慣。

一襲黑衣在空中翻飛劃出一道圓弧,噗通一聲水花四濺。

正此時,兩個衣著輕簡的俊秀男鬼在掌櫃的安排下走進屋內,十分乖順。

蘇漁斜睨了眼腳側斷裂的木板,掌櫃的心領神會,很快取來一張團花摩尼珠紋栽絨地毯[5]鋪在地上,並處理乾淨血跡。

扭頭看了一眼浸在水中明顯有些昏沉的客人,確認人還活著,蘇漁一揮手,兩個酒倌便圍了上去。

三分鐘後

走廊再次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守在門口的掌櫃的急忙阻攔:

“魚鰓大人!裡麵正……”

但話未說完,木門已被人推開,走進來的陰帥魚鰓身長八尺,一身金鱗戰甲,手持錫杖,威武異常,甫一抬眼便和靠在清秀酒倌懷裡衣衫鬆垮的蘇漁對上眼。

他眼看著蘇漁手持水墨竹扇和那黑衣酒倌**,還故意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羞得那酒倌低頭躲避,而另外兩個乖順酒倌一個倒酒,一個揉腿,水池上霧氣縹緲,當真是香豔。

“你倒是好情趣。”

魚鰓忽略蘇漁迷濛的醉眼,語氣生硬。正摩挲酒倌光滑側臉的蘇漁反應了好一會才偏過頭找到發聲的人。

“嗯?魚鰓大人……你怎麼來了。”

說著,他又靠回酒倌懷裡,仰頭對著他血管凸起的頸側狠狠咬了下去。

察覺到男子的顫抖和強自抑製的緊繃身軀,蘇漁滿意一笑,又安撫似的鬆開牙關舔舐傷口,將流出的血液捲回口中,鳳眸微挑,偏頭懶洋洋邀請魚鰓:

“魚鰓大人連日勞累,要不要下來,一起喝杯酒?”

“不必。

地藏菩薩法旨,命你於鬼門關閉後前往蓮花台謁見,屆時我會派人來接你。”

大概是看不下去蘇漁這番流氓做派,魚鰓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話轉身便走,門口掌櫃的恭敬拜彆,確認全都走後這才返回。

兩個酒倌已經離開,而被蘇漁藉著依偎的動作遮擋傷口的客人已沉入水下失去了意識。

“撈出來吧,彆真死了。”

慢吞吞褪下了薄衫,蘇漁這纔開口。他徑直跨過隨意堆疊在地上價值萬金的鮫綃,拿起藥箱赤著上身走入暖池,一步步靠近帶著假麵處於昏迷的客人。

“哧啦”一聲,假麵被利落揭開。

似夢中雲散,珠玉拂塵。

蘇漁看著麵容俊朗、眉目深邃的男子,額角忽然一陣刺痛,腦海閃過什麼。

他抬手按住額角,但還不及細想,一旁掌櫃的手一抖,剛收拾齊整的酒杯便跌入暖池,濺起一捧水花,思路被打斷,蘇漁有些詫異地偏頭:

“你認識他?”

掌櫃的跟在蘇漁身邊一向嚴肅恭謹,難得失態,此時麵對他的發問很快便恢複常態。

“認識,他是禦靈殿沈三塵的首徒——沈卻。”

禦靈殿,是以除惡妖、降惡鬼為己任的禦靈師結成的組織,而沈三塵便是其中最具資曆的長老,被認為是最具仙資之人。

不過可惜的是仙人之說終究縹緲,兩個月前沈三塵仙逝,享年一百二十三歲,聽說那一日百獸哀鳴,雷雨陣陣,可見不凡。

能成為沈三塵的首徒,這個沈卻多少有點東西,不過這些都不是蘇漁關心的問題。他若有所思看著昏睡中的沈卻,手中動作乾脆利落,撕開粘連的袖子。

“我和他……之前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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