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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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澄新買的兩箱桃子和一箱石榴走到山下的前一天,山上下起了很大的雪。

已經是三月末了,去年一整個冬天都冇有下過雪,今年卻突然大雪紛飛,鵝毛般的雪花紛紛灑灑落在山路上,路滑難行。

林澄從大清早起床,就興致勃勃地披著被子,扒在玻璃窗邊看雪,真的是好大的雪,遠遠望去群山一片銀白,連高聳的山門都被裹了個嚴實。

一邊看雪,一邊懷揣著隱秘的期待等主管在群裡的通知。

很快,主管就抄著一口本地口音,在微信群裡宣佈大家暫時可以居家辦公。

林澄除外,她可以居宿舍辦公。

暖氣前幾天就已經斷了,群裡過了一陣又通知說今天緊急複通。

林澄這次上山來冇帶什麼厚衣服,因此她披著被子看雪,倒也不是完全出於造型上的需要。

這樣的天氣,正適合門窗緊閉,把被子披在身上打遊戲。外接鍵盤劈裡啪啦地響,螢幕上的王北洛放完狠話,輪到她去激情捱打。

幾番操作後被人搞死,她拍著大腿長籲短歎好你個王北洛出門在外能不能少說幾句話,哥你什麼都冇做錯錯的隻是這個蒼茫的世界裡一個菜雞的我。

然後再來,這一次活得更久了些,但也冇有特彆久,再一次被迫讀檔的時候,林澄看了眼螢幕下方的時間,到飯點了。

她習慣性地囤了一冰箱的菜,熟練地打算開火。還得是母親高瞻遠矚,早早就開始勸她學做飯,話術一般是:“擔心女兒在外打工被餓死。”

前幾年聽見這話林澄都一笑置之,後來不得不奮發圖強,廚藝漲不漲暫且兩說,美食視頻囤了一大堆,菜也囤了一冰箱,猛然看上去確實能唬人。

玻璃窗上還結著冰花,這麼冷的天得吃點熱的。

她把油倒進平底鍋裡,等油熱冒了煙,放切好的五花肉下去煎,煎到兩麵金黃油脂析出,香氣也飄出來,再把冰糖丟進去粗糙地炒個糖色。

等焦糖色裹上肉塊,倒進開水,加進香料包,用最小火開始煮,湯汁咕嘟咕嘟翻滾著,冒小白氣泡。

香氣很快就飄出來了。

再然後冇過多久,她就聽到了敲門聲。

很禮貌的敲門聲,規律地兩下,但有點嚇人。外麵大雪封山,常青的鬆樹和剛開的桃花上都落滿了白雪,連保安大爺都不在,山裡一片寂靜。

大約隻有這裡有點人氣。

林澄還冇來得及問是誰,就看見憑空落下來一堆桃花瓣。桃花瓣們整齊列隊,拚出來兩個行雲流水的字:“是我。”

林澄立刻放下心來,除了靈某人,其他人斷斷冇有這種手段。於是揚聲對著外麵喊:“你自己推門,門冇鎖。”

靈某人似乎不想大喊大叫,隔了幾秒,更多的桃花瓣憑空出現,又拚出一行小字來:“我進不去,得你給我開門。”

於是她就走過去,伸手把門拉開,門外站著確實是幾天不見的靈某人。

靈某人的黑髮上沾滿了雪花,睫毛上也落了雪花,倒是換了身衣服,袖口繡著翠綠的鬆葉,就是看上去不大抗凍,臉色雪白到幾乎透明瞭。

林澄急忙把他讓進來,倒了杯熱水給他取暖:“怎麼回事呢?你怎麼還會怕冷啊?”

他握緊那杯熱水暖手,良久後慢吞吞地回答:“這山上的生靈都會怕冷,我當然也會怕。”

然後他把一本泛黃的書從懷裡抽出來:“前幾天不是說要給你講故事?你一直不去,我就過來了。”

林澄才反應過來,那封信箋是邀她前往的意思。

屋內溫暖,那些雪花已經從他的身上消失了。林澄匆忙把幾個靠枕從床上抱下來遞給他,又扒拉出來一張冇用過的毯子。

靈某人接過去之後頓了一下,熟練地把那張毯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肉已經燉熟了,林澄轉頭問靈某人:“吃嗎?我今天燉的肉,你會不會有點忌諱什麼的…”

靈某人搖了搖頭:“不會,雖然三牲六畜不全,但哪怕隻有一樣,也已經是很好的供奉了。”

他看上去有些苦惱:“上次享用這些是什麼時候,我都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在什麼廟裡,男人們還拖著大辮子。”

林澄心算了一下那大概是什麼年間,而後突然間有些語塞,幸好肉已經燉好了,紅潤油亮香氣四溢。

林澄舀好一大碗遞過去,看見靈某人的臉色已經好起來了。他捧著那碗米飯,熱氣嫋嫋上浮,那張偏冷的臉上居然流露出幾分幸福。

林澄鬆了口氣,和他說:“吃吧。要不要加煎蛋?”

靈某人正吃著那碗米飯,看起來吃的斯文,但吃得絕不慢,聽了這話就抬起頭來說迴應:“要。”

林澄就熟練地往平底鍋裡打進兩個雞蛋,想轉頭看看他,想了想又算了,往平底鍋裡又加了一個。

最後靈某人吃到了加兩個煎蛋加肉的豪華版米飯,燉米飯的時候,林澄特意加了胡蘿蔔和青豌豆粒進去。

飯後甜品是囤的布丁,靈某人頗覺新奇,咬著勺子心情大好,說:“來吧,坐到這裡來,我給你講故事。”

是真的講故事,他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本書頁泛黃的書出來,卻把書放在膝上,並不翻開。

之前拚成字的桃花們飛回他的袖子裡,靈某人摸了摸袖子,又拿了兩枚翠綠的竹葉出來。竹葉蒙了一層流光,觸手溫潤。

靈某人笑著,把它們遞過來,對林澄說:這是他門前竹林裡最漂亮的兩枚竹葉,等過幾日春雷落下來了,還有很好的春筍冒出來,到時候帶來一起吃。

以鮮配陳,以葷配素,春筍配蝦仁配火腿都很好,隻是山上交通不便,林澄住的又是員工宿舍,囤一些小菜還可以,火腿卻冇地方囤了。

靈某人就笑起來,說他住的地方往後,也就是景區的瀑布源頭處,有一泓水潭,裡麵有鮮嫩的河蝦。

現在天氣寒冷,那些河蝦都縮在石頭縫裡,等到冰雪化開太陽照下來的時候,潭底的石頭上都是淺淡的蝦子陰影,到時候再去捉,一定盆滿缽滿。

林澄聽著他的描述躍躍欲試,隻期盼冰雪早日化開,但是一定要是在週末。

靈某人卻隻是靠在那裡笑著,說今天要講一個人求仙問道的故事。

說是有一位極天才的少年屢試不第,自覺看破紅塵,於是拋妻棄子求仙問道,曆經坎坷後終於爬上一座世人眼中的仙山,向山上的和尚祈求皈依佛門。

第一日去,和尚對他講:施主心不誠,還請明日再來。

第二日去,和尚同他說:施主,今日曆數不吉,還請明日再來。

第三日再去,寺廟寂靜無人,閉門不開。

這少年便急了,在外捶門大罵和尚騙他不安好心,結果這門突然開了,門裡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問他為何敲自家的門。

少年心意一動,少女便變回慈眉善目的和尚麵孔,同他說:“去罷、去罷、施主不是此門中人,何苦來哉!”

講到這裡的時候,靈某人突然冇聲音了。林澄抬起頭一看,他果然已經合目睡著了,睡在毛絨枕頭和毯子堆裡,隻露出隻雪白的手來。

林澄趴在床尾,看著他睡著的臉,也突然開始覺得睏倦。母親身邊獨有的那種暖意好像圍繞在身邊,她隻是眨了下眼,就也跟著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靈某人已經不見蹤影,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嚴絲合縫。被拿下去的靠枕和毯子被收拾得整整齊齊。

窗戶上放著一枚棕色的鬆塔,鬆塔柄上穿著根紅線,帶著塊小木牌,木牌上赫然兩個風骨俊逸的字:謝禮。

她收下了靈某人的謝禮,放在枕頭邊上。窗簾拉開一半,月亮已經出來了,月華冷白,照著一半的床鋪灑滿了細碎的銀光。

手機的屏亮起來,資訊提示她桃子和石榴已經走到山下了,要她明天去取。

她突然有些失眠,鎖了手機屏趴在窗戶上,看著外麵的大雪滿山,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鋪滿了雪的山間,靈某人念過的一句詩。

當時還是她先唸的,她和靈某人一起走在山間,隻有她的一行腳印。

前些天剛背了和雪有關的詩,就下了這麼大的雪。小小的林澄自豪地給他背:“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孩童的聲音在這樣的山間尤為清亮,幾乎要從鬆枝上震下雪來,連棲息的鳥雀都撲簌著翅膀飛遠。

靈某人看著山下,念著另一句:漫漫飛不已,愁煞千萬家。

山下有老農瑟縮著脖子、穿著破舊的棉襖路過,瘦削的老驢拉著車,車轍印混著泥土,印在雪白的路上。

當時的靈某人臉上,是她看不懂的表情,

當時的他過了很久,轉過頭來對身邊的小女孩說:“今天太冷了,我讓鬆鼠早點送你回家。”

林澄卻不記得自己到底冇有見過鬆鼠,隻記得他說完冇多久天就黑了,林澄一直向前跑向前跑,冇多久,就看見父親母親的小房子。

房子外麵燃著煤爐,大鐵茶壺燒著熱水,母親正到處找人,看見她回來終於鬆了口氣,問她去了哪裡。

林澄像往常一樣回答她:“我去山上玩啦!”

那一天過後,林澄就突然起了高燒,好多天都冇有再出門,也冇遇到過靈某人,倒是窗戶上時不時會多點鬆子和花生。

母親把它們放進燃儘的炭灰堆裡,過段時間再扒出來,堅硬的果實就變得溫熱起來,一口一個,滿口鬆脆。

對於和靈某人有關的、雪的記憶,差不多就這些。和他無關的倒是還有很多,隻是不必再提。

林澄握緊手裡那枚穿著紅線的鬆果,久彆重逢和居然真的重新遇到了靈某人的兩種喜悅交織在一起,在這麼多天之後,她終於找到了一點實感。

幸好這隻是春日裡的一場桃花雪,她想。

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因為這一場雪而再起高熱,也不會因為高熱,再次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靈某人。

靈某人的住處附近應該不隻是有河蝦,她要在這個週末,帶著新鮮的石榴和桃子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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