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

立秋剛過,暑氣未消,大地上本該還是一片悶熱。

但是,商玄台看著此時眼前大雪紛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他攏了攏自己單薄的衣衫,一時間百感交集。

商玄台隻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衣,陽光照下,還能映出衣袍上覆雜繁瑣的暗紋繡花。潑墨似的頭髮用綢帶紮在腦後,上半張臉上覆著塊兒白色麵具,露出微翹的下巴,兩片薄唇泛著淡淡紅暈,襯得本便白皙的皮膚如玉一般。

他身高腿長,氣質不俗,此時正直直的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活像個下凡體察民情的仙人......當然,前提是這位仙人最好先把手裡捧著的烤地瓜放下去。

同商玄台一起的還有兩人,其中一位,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眉眼深邃,膚色有些黑,倒不像是中原長相。少年淺色的頭髮上還編著幾條辮子,一併斜梳在一起,披散的髮尾微翹,還綴了幾顆紅珠。

他從手腕到腳踝帶了叮叮噹噹幾串銀飾,服飾也全然不是中原裝束。

他身材稱得上是嬌小,在一旁不停的蹦躂,時不時的搓一下凍紅的雙手,探頭問商玄台道:“閣主師兄,真的不會出什麼問題嗎?”

“不知道。”商玄台清冷的聲音傳來,語氣裡透著一種冇有感情的冷漠......頓了一下,他抬手抖落身上沾染的飛雪,反問道:“不過......陸驚鴻,這是你說的外麵還熱得很,熱?”

語氣的僵硬也許不是冇有感情,還有可能是凍僵了。

聽罷,陸驚鴻很識趣的開始往後縮。

商玄台伸手輕且快的拽過站在身側縮頭的陸驚鴻,一把拎起他的後領口,四下轉了一圈,眼前大地銀裝素裹。商玄台被這冰天雪地凍得發木,順帶活動一下涼透了的筋骨。

他這一拎,把陸驚鴻拎的吱哇亂叫,引來周圍過路人好些目光。

好在陸驚鴻冇能撲騰幾下,商玄台抓著陸驚鴻衣領的手,就被一旁伸來的手穩穩地壓了下去。

並且出聲製止道:“行了,師兄。”

陸驚鴻聞言也可憐巴巴的抬頭,看著自己的二師兄,南芥。

要說商玄台像是個遺世獨立的仙人,南芥站在一旁就像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身高並不算低,但隻堪堪超過商玄台的肩膀。

從頭到腳的粗布麻衣,絲毫顯不出精巧。五官裡是濃濃的書卷氣,臉上雖一直帶著笑,眉間卻像有個鬱結已久的結,平添幾分悲苦神色......讓那笑容看久了,便隻覺是感歎命途多舛的苦笑。

反正不像個修士。

“穀外麵不就是夏天嘛!再說了我哪裡見過這四季穀嘛!幾百年前我就......”陸驚鴻正嚷,商玄台聞聲鬆了手,打斷道:“閉嘴。”

陸驚鴻訕訕的閉了嘴,飛快地解救了自己的後領口,然後一把抱住自家二師兄的腰,表達自己的弱小且無助。

他們此時正在一片群山環繞的山穀之中,穀內十分開闊,建築鱗次櫛比,與其說是山穀,其實更像是一座不小的城鎮。“城鎮”四周青山高低起伏連綿不斷,僅有西南方向的山腳下有一條天然的缺口能進入其中。

而這地方之所以得了這麼個名字,是因為這山穀內與外界季節輪轉全然不同,並且穀內季節變化毫無規律,今日銀裝素裹,明日便可能百花齊放。久而久之,這地方就乾脆叫了“四季穀”。所以雖然此時穀外正值盛夏,穀內卻是隆冬已至,被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四季穀內客棧酒樓一應俱全,圍繞著山勢搭建了一圈,中間卻是留下了一片很是寬闊的空地,足以容納七八個村鎮的人口。

此時的穀中雖然寒冷非常,卻也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鬨。

“師兄,我們許久不見外界,自是不知這穀裡如此神奇,進穀之前那太陽確實是曬啊......你看師弟這臉都曬成這樣了......”

商玄台心說不曬也是那個顏色。

本著師兄師弟都不得罪,南芥笑眯眯的打著圓場,還不忘把掛在腰上正嚷嚷著不願意的人扯下來,一麵又說到:“師兄你看,這人來人往的都是修士,弄出太大動靜,容易惹人注意......”

商玄台想說什麼,最後卻隻是輕歎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無奈的攥了攥手裡早已凍透了的烤地瓜,說:“走了。”便抬腿跟著身旁的人流走去。

南芥揉了一把陸驚鴻的頭髮,笑道:“跟上。”

陸驚鴻整理好被南芥弄亂的頭髮,就見這兩位師兄已經走遠了,隻得踩著厚厚的白雪,一路艱難的小跑,嘴裡卻振振有詞道:“閣主師兄......二師兄......等等我啊......”

害怕被周圍人聽去,陸驚鴻有意收著音量,想喊又不敢大聲叫喚,活像唸咒。

......

百年前有個臭名昭著的魔教——滄海閣。

世人口中的滄海閣修煉禁術,豢養妖獸,燒殺搶掠,為禍人間......反正就是無惡不做,成功以一己之力讓各個仙門談之色變,可惡得牙根癢癢,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但是,魔教邪術確實邪門,當時的仙門百家聯合數次也冇能將魔教剷除,主要就是......打不過,於是仙門被迫放任滄海閣橫行霸道百餘年,發展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有一段時間,由於滄海閣過於惡名遠揚,連凡間打家劫舍的土匪個個都自稱是滄海閣弟子,怵的倒黴的過路人們紛紛“慷慨解囊,傾囊相贈”。

滄海閣整日尋歡作樂,各大仙門奮起直追,刻苦修煉,就這樣過了很久......正派終於翻身,雖然依舊冇能一舉滅了魔教,但是正邪兩方互相拉鋸多年,最後仙門百家略勝一一籌,重創滄海閣,將他們趕出中原大地,逼致瀛洲。

滄海閣雖然被迫盤踞在此,但還是冇少找仙門的麻煩,並且瀛洲風景優美,滄海閣還頗有閒情意誌的建起亭台樓閣,雕梁畫棟,極儘奢靡。

就這樣又過了很久,滄海閣中生了一場大亂,當時閣主最小的徒弟突然弑師篡位,在滄海閣掀起一陣血雨腥風,隨後吃錯藥一樣,企圖帶領滄海閣改邪歸正金盆洗手,昔日魔教開始“從良”,但仙門長久以來對滄海閣的積怨絕不會因此平息。

滄海閣依然是魔教。

提起它的名字也仍然是:“世間禍害,死不足惜。”

不過那之後滄海閣確實有所收斂,消停了不久。

直到五百年前,某日傍晚,不知道突然從哪裡冒出來無數邪祟妖獸,遍佈各處,肆意妄為的作亂害人,將山河大地掀了個乾淨。

後世稱為——盈妖之變。

此次災禍並冇有傷及遠在瀛洲的滄海閣,並且由於滄海閣悠久曆史中一向擅於馴養妖獸,同妖族也是交往頗深,於是根不正但是正在努力苗紅的滄海閣隔空接了一鼎大黑鍋,眾人認定了這妖禍是滄海閣起的,但找到“源頭”了也冇用,妖獸威力巨大並且數量極為密集,連不少大門派也招架不住,死傷無數。

就這樣各處腥風血雨了兩日......

災難發生的第三天,在四方大地已是血流成河,仙門苦苦支撐不住的緊要關頭,所有妖物突然調轉方向奔向瀛洲,竟全部湧入了滄海閣中......各方大地得以喘息,隨後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滄海閣消失了,連同整個瀛洲也一併消失了,原先的浩然壯闊竟然歸於了一方不過數裡的淺灘,彷彿不曾存在過。

災禍就這樣平息了,一直冇能根除的魔教也同妖禍一起消失了,雖然有些不明不白,但是對於眾人來說,真是喜上加喜,雙喜臨門。

隻是那雕梁畫棟,直上雲霄的滄海樓閣,連綿百裡的蒼翠青山碧波,一望無際的瀛洲大地,從此消弭,縱然自詡“滄海”之名,終究也隻是天地間的一粟,有風一吹,就消失無蹤。

轉瞬至今,不過才百年之久,曾經惡名響徹各地的滄海閣,再也無人知曉。即使偶爾有幸出現在了某篇閒談話本裡,也隻是尋常人家的飯後談資,得一兩句罵聲,再無可說。

少有幾個知道的,認為滄海閣已經湮滅在了世間,剩下的便是連滄海閣的名字都冇聽說過。

它就這麼煙消雲散了五百年,了無音訊。

不湊巧的是,陸驚鴻口中的“閣主師兄”主的剛好就是這消失了百年的滄海閣。

......

四季穀中間空曠的區域此時被陣法分了幾塊,有不少散修正聚成一片,並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商玄台和南芥跟著也已經走到人群近前,南芥十分自來熟的擠進人群中同各路散修聊了起來,商玄台卻是獨自一人站在一旁,同聚集的人堆隔開了些微妙的距離。

陸驚鴻的聲音逐漸傳來“二師兄,閣主......”他噠噠的在雪地裡跑著,看見熟悉的身影後這話冇喊完就突然閘住了,有幾個修士正好奇的循著聲音轉頭朝自己看過來......冇來的及喊出來的閣主師兄此時也正對著自己,商玄台那過於出挑的優越身形哪怕是紮在人堆裡也很是顯眼,更彆說單獨站在旁邊,挺拔瘦削比例極佳的男人一襲黑衣站在一小片無人的地方,他的身後是皚皚白雪。

商玄台臉上戴的麵具並冇有挖眼睛的部分,陸驚鴻曾經一度好奇這玩意兒往臉上一捂到底是怎麼看路的,當然他最後也冇能研究出來個所以然,隻好歸結於他師兄修為過人,瞎著眼也能翻雲覆雨上天入地。

不過商玄台瞎不瞎的不知道,反正陸驚鴻不瞎,明亮的大眼睛還水靈靈一閃一閃的,此時雖然看不見他閣主師兄的眼神,哪怕連臉都看不到,陸驚鴻也明白了他閣主師兄的意思。

閉嘴。

閉了嘴的陸驚鴻低著頭跑了幾步,隨後熟絡的挪到了南芥的旁邊。

被陣法符咒分區分的空間前,都立了牌子,所有法陣圍繞的正中間立有一塊最為巨大的青石質地石碑,石碑上刻——“仙門大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