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複疑無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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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他纖長的手指延伸處,遠遠的,隻見一個身著粗布衫的年輕人走來。此人揹著個比他人還大的包袱,身上的衣服不合身的寬大,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連冬衣也不知道帶,真當自己年輕不怕冷?”

這聲音有種古柏的沉寂感,叫人聽罷隻覺舒心。顧曾好奇地打量了來人一下,狐疑道:“閣下便是……王小玉……公子?”

“嗯?”來人滯了一瞬,而後輕咳了兩聲,對她揖了一揖,“正是在下。”

他圍在兩側的布衫滑落,顧曾這才得以看清——此人竟是讓人自慚形穢的俊俏!這年輕人雖然臉上落了塵,眸間卻寒星難掩、極其明亮,而奇怪的是,明明他正含著笑,神色也有柔和的書卷氣,整體觀來卻莫名透著的矜貴孤傲。

顧曾看他幾眼頓覺有點冒犯,便不敢多看,隻是心道:慚愧慚愧,今日可算是知道什麼叫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了,冇想到竟然還是從一個男人身上學到的。

她又憶起適纔在行文上看到過的這個名字,怎麼也冇想到是個如此清秀的公子哥,隻得感慨,有一個會起名字的爹媽是多麼的重要。

花雨閒笑吟吟的,隻道:“名字而已,美醜都不過是個代號,倒也不必計較什麼。”

見這幾人是鐵了心要與她同行,又有上級的命令,顧曾便不再多言,隻是隨意打包了行囊,心不在焉地跟在了幾人最後。

穿過營地一側的蒼鬆林,幾滴涼意“啪嗒”落在她鼻尖,針葉上垂著的露珠墜了下來。等到不知何時再一抬眼的時候,眼前竟散了霧氣,隻有白皚皚的一片連綿雪山。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恍若隔世。

不過……她看了看前麵幾個揹負行囊的年輕人,頓感不解。她不過就是冇在前方領路而已,可這幾人明明說好的找路下山,怎麼卻是直奔了敵軍那頭去了?!

雲霧峽以西是人跡罕至的蒼鬆林,在貧瘠的靖楚高原之上,宛若一顆碧綠的翡翠般耀眼。而此刻,將將入冬,大雪就為這顆翡翠蒙了塵,映出的陽光明晃晃地射在臉上,照得人眼生疼。

顧曾扶了扶額,見這幾人越走越遠,急道:“幾位兄台,方向錯了,快回來!”

可是就連之前還算敬她的花雨閒也不聽她講話,反倒和邊羽勾肩搭揹走得甚歡,時不時還從地上攏起一團雪球拋著玩。

雪原趕路,須得萬分謹慎,除了要小心雪崩,還得留意著四周的風吹草動。若是到了林疏的地方,在這白茫茫一片之間,他們幾個在敵軍眼裡就是移動的活靶子。

王小玉離她最近,見她麵露不悅,不露笑意地將唇間抿成一線,溫言道:“敢問顧師,你在岷江沿岸尋找下山之法可有頭緒?”

顧曾一怔,白淨的肌膚上染上一層緋色,“自然冇有……”

岷江沿岸高山林立,水勢凶猛,怪石嶙峋,還多有蠻番作祟,若是尋得條生路,她早就第一時間上報給宸王了。

王小玉見她神色已知答案,“冇找到,對麼?那既然向東不得生路,何不向西而行?”

顧曾連忙搖頭,“西邊……那可是靖楚的地盤,兩國交惡甚久,三百年來不通商隊,連個使者往來也冇有……”她是個名副其實愛折騰的人,但從不做冇有把握之事,就這麼貿然闖入靖楚地界還妄想尋出個生路來,說老實話,她冇什麼信心。

“有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顧師,你我皆是從軍之人,想必明白這番道理。”

顧曾見王小玉說得大義凜然,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隻得歎了口氣道:“好好好……都聽各位兄台的。”

她這條命總歸是撿來的,又在鑄光軍待了十餘年,早已將生死看淡,隻是此途凶險,不想連累這幾個同行的年輕人。顧曾略微暼眼,卻瞧見王小玉唇角微揚,似是心情不錯,心道:“這人心智倒是堅韌,在這山野老林裡困了這麼久,居然還笑得出來……”

雲霧峽位於明裕嶺主峰,東側臨岷江,險峻異常,相比之下,靖楚轄內的西坡反而平緩了許多,有裕水流經,山水風景自成一派。

雖在邊疆之地,顧曾卻並非第一次來此地。群峰連綿,曲流繞山,她依稀記得,先前在此地,曾騎馬搖鞭,伴有秋雨槐花。那年,她便是在這裡,見證她的父母建功立業的。如今故地重遊,她卻徒留胸中喟歎。

不過,好在天公還是作美的。雨下了一個多月,今日剛出晴,不出一會,整座山都霧氣瀰漫了起來,倒是不怕被敵軍一眼發現了。

路上泥濘不堪,還總會碰到被垮塌的山體壓斷的大樹擋路,邊羽自告奮勇地走在前麵為眾人開路。

“那個……”顧曾和王小玉跟在邊羽後麵,神色有點不自在,畢竟她實在不擅長冇話找話,“王公子,你是軍醫?敢問公子在哪個衛?”

王小玉一滯,應道:“隼前衛。”

他聲音雖輕,顧曾卻聽得清清楚楚,欣喜之情登時溢於言表。她果然冇看錯,王小玉這般不尋常的人物定然是隸屬於整個扶蒼軍的核心,脫口而出道:“公子你可上過前陣?”

不過,話音剛落她就後悔了,王小玉看著過於斯文,不像是能掄起槍和人乾架的人,感覺問他還不如問邊羽來得可能性大些。

王小玉卻出人意料地點點頭,彎眼淺笑道:“那是自然,扶蒼軍人人皆兵,就算是像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敵軍麵前也能自保。”

顧曾聽到一聲冷笑,來自於前方的邊羽。

花雨閒在一旁笑嘻嘻地攬住王小玉的脖子,調侃他道:“王兄啊王兄,我以前怎麼冇發現你竟然如此口若懸河,這信口胡謅的能力還真是張口就來。”

顧曾見他主動湊過來,便儘量問得不著痕跡,“既是上過戰場,你們……可曾親眼見過宸王殿下?”

一陣冷冷的漠然白眼落在了她的身上,竟然是邊羽和花雨閒同時投來的。顧曾愣住了,難道……他們冇見過?

她忙擺手道:“我、我冇彆的意思啊,冇有嘲笑你們從軍這麼久連主帥的麵都冇見過的意思,更不是說你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真得冇有……”

“自然見過。”王小玉答。

顧曾的眼神陡然亮了一瞬,大喜道:“……殿下他……”

話到嘴邊,似有千斤重,她想好的千言萬語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他當真如大家傳的那樣英明神武、力大無窮,可一人敵三千敵軍?還聽說他不苟言笑、不善言談,是出了名的的冷麪……”

邊羽“嗤”了一聲,道:“都是扯淡。”

花雨閒哈哈大笑:“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殿下治軍自然嚴,但對下屬例來是優待講理的。王兄,你說是不是?”

王小玉被他用胳膊肘拱了兩下,隻好順著他,“是是,花兄說得對。”

“至於一人敵三千敵軍……”花雨閒摸著下巴思考了一陣,“我宣佈,這是真的!”

邊羽差點一口老血噴出去,“我說大哥,你跟著胡鬨什麼。殿下的確有過以一敵三的時候,怎麼就被傳成一人對三千了?”

花雨閒優哉遊哉搖頭晃腦,“咱們扶蒼軍眾誌成城,用殿下一人代表咱們又如何?就比如現在……”

他眼光一凜,已然定到前方幾個不知何時出現的敵軍身上。

“邊羽,你一個人把前麵那幾個人給解決掉,傳到彆人的耳朵裡,不還是咱們幾個一起把他們做掉的麼?這反著來,自然也是一樣,咱們一起把他們乾掉也等於你自己一個人把他們乾掉,你說是不是?”

邊羽嫌棄地瞅他一眼,罵道:“廢話多得像蒼蠅,想要老子替你乾苦力就直說!”

嘴上不饒人,邊羽的手上功夫也不差。隻見他眼鋒一轉,望向前方幾個張牙舞爪撲來的敵軍,已是應戰的樣子。

這幾人身著棉布暗甲,肩披對襟,是靖楚前鋒精銳的打扮。顧曾暗叫不好,論打她是決計打不過的,花雨閒和王小玉也不像是什麼能拿刀的人,也就隻有指望著邊羽能以一敵……一、二、三……以一敵十二了。

邊羽完全不怵,探上腰間,勢如破竹,生了鏽的大刀被他舞得虎虎生威。電光火石間,好幾柄長刀擦著他胸口堪堪而過,卻被他巧妙擋過,下一刻,持刀人就被他一腳踢飛開來。

顧曾看得直愣神,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又見邊羽大刀一揮,一聲怒喝,殘敗林中好似有枯葉振響,把敵軍手中寒光凜凜的彎刀振飛了開來。那彎刀直直插入一把大樹中,入木三分,可見其力道之大。

冇用多久,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二具屍體。邊羽抖了抖手上的血,嫌棄道:“臟了老子的手……走吧?”

在場之人也都是久經沙場之人,將屍體草草處理之後便又跟冇事人一樣上路了,但經此小插曲,顧曾總覺得這邊羽大哥不像是個運輜重的舵工那麼簡單。

花雨閒笑道:“顧姑娘你看,咱們扶蒼軍就是這麼厲害,連邊羽這種毛小子都能宰他一二十個楚人。你說這仗,咱們要是還贏不了,那簡直冇天理了。”

邊羽對於他的話隻有兩個字表示,“滾、蛋。”

雖然躲過了斥候的搜查,但敵軍若遲遲等不到這隊人歸營,怕是又要再添兵襲來。他們一行人不敢招搖,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擱。

古老的蒼鬆林不知曆經過多少次戰役,繁密的枝葉偶爾也會遮住陽光,眾人也隻能點著盞微弱的油燈勉力辨路,而腳下時不時踩到的東西,不是被暴雪壓斷的枝椏,便是曝屍荒野的無名骨了。

顧曾跟著邊羽,腳下雖然虎虎生風,但她還不太擅長在戰場前線尋路,聞著滿山飄著的腐臭血氣,就這樣堅持走了一上午,待到午間用乾糧的時候,便怎麼也冇有胃口了。

花雨閒見她臉色青得難看,笑道:“姑娘腳力可以呀,跟著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倒是也冇落下,不像京城裡那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出去走個幾步就叫喚累。”

見顧曾仍然興致缺缺,他又道:“我給你講個真事兒你聽不聽?上次就有個千金大小姐,哭著喊著要來扶蒼軍,她爹動了一串關係把她送來了。折騰了一兩個月,結果剛過渭水,大小姐那身子骨就遭不住了。同行的侍衛怕擔責任,怎麼來的又怎麼把她送回去了,可把咱們大小姐氣壞了,一通大鬨是惹得整個京城的人都在看笑話。”

這個故事顧曾不曾聽過,覺得有趣,“這大小姐何故要去軍營?”

花雨閒搖頭晃腦道:“有道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她肯下這般功夫,自然是因為……她家相公在我們扶蒼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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