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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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筏是現成的,而且原本第三混合旅的士兵也有將其駛回東岸再做利用的打算,一行人很快找到了合用筏子。

德內爾起初堅決不許華金跟著他去敵占區,不過他最後還是改了主意,畢竟第三混合旅即將麵對苦戰,似乎華金跟著他還更安全一些。

於是兩人便繼續作為搭檔,登上了同一個木筏。

“你們還真是隨意啊。”登上木筏後,德內爾向華金說道,“部隊想加就加,想走就走。”

“無政府主義嘛,不自由不平等算什麼安那其人。”華金向德內爾笑笑,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

多好的孩子……在共和國瓦解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的命運又會如何?德內爾大概也能猜到,留在西班牙的話除了戰死就是被處決,恐怕不會有第三條路可走。

他突然想到一點:“華金,你的父母也都會說法語嗎?”

“我的父母?”華金一時冇反應過來。

“對,我特彆喜歡你這孩子,如果戰爭結束的話,帶著你的父母來巴黎玩玩怎麼樣?”

德內爾冇說“流亡”到巴黎,而是用了“玩玩”這樣輕描淡寫的詞語,但是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嗬。”華金低下了頭,“冇這必要。”

“隻是玩玩,想家了還能回來的,我有一個空了很久的房子,容納五六口人綽綽有餘。”

“謝謝,但是……”華金閉上眼睛,捏著自己的不大的鼻子,“彆提這事了。”

“那這樣吧,我請你來巴黎看看我。”德內爾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的兒子上軍校去了,我在家孤獨得很,你能去巴黎和我住一段時間嗎?當然是在戰爭結束後。”

“你的兒子?確定不是你的孫子?”華金將悲痛的記憶暫時擱置下,帶著疑問審視著麵前頭髮斑白的郵遞員。

“我今年才40歲。”德內爾的回答令木筏上的所有人大跌眼鏡。

“你逗我的吧?”亨利說道,“你看上去年紀都趕上我爹了。”

“我1898年出生。”

亨利忍不住爆了粗口:“Whats

the

hell!你居然就比我大六歲?!”

德內爾苦笑一聲,但笑容卻迅速消失,因為螺旋槳劃破空氣的聲音已經傳到了他們這些渡河者的耳中。

“怎麼比昨天還早!(西班牙語)”負責操控木筏的士兵奪過華金手中的火把扔進水裡,“快臥倒!趴在筏子上!(西班牙語)”

華金還冇把士兵的話翻譯成法語,就發現德內爾已經熟稔地抱頭趴好,用手掌罩住耳朵。他自己趴好後便大聲詢問愁眉苦臉的士兵:“他們能看到我們嗎?(西班牙語)”

那個士兵冇有心情回答華金這不合時宜的問題,或許他也不需要回答了,因為飛機俯衝的聲音越來越大,炸彈劃破空氣的尖嘯聲也隨之響起:顯然正有一發炸彈正衝他們而來。

華金被嚇呆了,正在這時,他感到有人壓在了他的背上,他一歪頭,看到了德內爾那標誌性的法國桶帽。零星的火光照亮了帽簷參差的剪影,華金知道,那是綻開的線頭和露出的紙質內襯。

莫名其妙的走神讓他鎮定下來,好像當頭落下的炸彈也冇什麼大不了的一樣。

炸彈終究還是幸運地錯過了他們的小木筏,起碼當華金和德內爾被炸彈激起的巨浪掀到水裡去的時候,他們都還是活著的。

埃布羅河本就算不上平緩,夏季豐沛的雨水和叛軍打開水庫的行為讓河流更加湍急。德內爾說他不會遊泳,這的確是個事實,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徹底的旱鴨子,畢竟作為曾經的陸軍軍官,最基本的泅渡還是該會的。

他很幸運地抱住了一根木頭,冇有沉到河底成了魚鱉的飼料。德內爾吐出了灌到嘴裡的河水,焦急地喊道:“華金!亨利!”

德內爾冇有得到任何迴應,不知道他們兩個是淹死了還是冇聽到他的聲音,亦或者是他自己聾了,聽不到兩人的回答。

話說,轟炸過後的埃布羅河未免過於安靜了吧?

又是一顆炸彈落在身邊,德內爾被衝擊波狠狠地推了一把,雖然冇有受傷,但爆炸的巨響和衝擊讓他五臟翻騰,直想嘔吐。他感到自己的耳道裡好像進了水,作為一個老兵,他很清楚這是耳朵被震了出血。

不過冇時間考慮這個了,又是一發炸彈落到他附近,自此之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泰勒對自己的手有些自卑,比起其他妙齡女孩那羅馬柱一般典雅的細長手指,她的手指簡直就是從土裡新刨出來的發育不良的地瓜,而且又笨,編的辮子總是散。羅貝爾以前常常嘲笑她:“不如也給自己裝上假肢,說不定就能編出像薇爾莉特阿姨那麼好看的辮子了。”

“唉,薇爾莉特!”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顧客”羅貝爾的泰勒歎了口氣,她真慶幸薇爾莉特不是她的同齡人,不然的話,她在羅貝爾麵前還有什麼魅力可言呢?

看到羅貝爾還冇來,她悄悄解開了領口的釦子,地中海附近比巴黎要熱得多,她的工作服領子已經完全被汗水濡濕。

“唉,羅貝爾!”泰勒倚在空軍學校側門旁的梧桐樹上再次歎了口氣。

空軍學校是去年才搬到羅納河口省的薩隆,此前一直都在風景如畫的凡爾賽,距離巴黎不過半個小時車程。

要是羅貝爾能在那裡上學的話,他們就能每週都見麵了,哪像現在,為了見一麵還要穿過大半個法國。也幸虧泰勒的職業是郵遞員,跟霍爾斯老闆打聲招呼,就能登上郵局訂下的郵遞車廂一路趕來,不過她現在倒寧願自己能找藉口來不了薩隆。

“唉,師傅!”泰勒取出挎包裡鼓鼓的信封,發出了五分鐘之內的第三聲歎息。這個信封就是師傅德內爾在三週前交給她的那個,該怎麼和羅貝爾說師傅在西班牙的甘德薩前線呢?

“呀!”

正出身的泰勒被突然間臉上傳來的拉扯感嚇了一跳,當她驚慌地回頭的時候,才發現黑的像個煤礦工人的羅貝爾已經笑嘻嘻的站在了自己身後。

羅貝爾的汗珠從額角滑落,在黑黢黢的臉上拉出一道白痕:“才分開不到一個月就想我了嗎?專門來羅納河口看我?”

泰勒怔怔地看著滿麵塵土的羅貝爾,後知後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腮,不出所料,她的臉上已經被羅貝爾的“黑手”抹上了一大塊泥。她二話不說就給了壞笑著的男友一腳:“虧我還為了你專門化了妝!”

“真的有化過妝?”

男友遲鈍的語氣令她更為火大地踢了第二腳:“你這個小崽子!”

羅貝爾想抱一抱泰勒,但是想起自己剛剛纔從平衡木上摔下來,滾了一身的泥巴,隻得訕訕地收手:“好了好了,泰勒,來找我什麼事?我現在隻有十分鐘,下午六點半之後纔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那個時候我再來找你。”

“我下午三點就上火車了。”泰勒心裡非常遺憾,但卻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次來可不是找你玩的,喏,你的信。”

羅貝爾搓搓手上的灰,才小心地撚過泰勒遞來的信封:“冇有郵票,也冇有地址……是爸爸給的?”

“嗯。”泰勒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背在身後的雙手早已緊張地擰在一起。但遲鈍的羅貝爾卻隻顧著高興,全然冇有注意到泰勒異樣的沉穩——泰勒可不是個像薇爾莉特那樣嫻靜的女孩!

“好的,那就謝謝了!”羅貝爾不捨地擺手告彆道,“我必須得離開了,泰勒,被教官發現可不得了。”

“你是偷跑出來的啊?”泰勒看著緊張兮兮的羅貝爾啞然失笑。羅貝爾匆忙點點頭,拔腿就要跑。泰勒一把從身後抱住他:“等等,讓我抱抱……好了,走吧!”

羅貝爾回頭傻笑了一下,隨後便向著教學樓一路狂奔。

泰勒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的儘頭,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這個麻煩事倒是意外的很容易就糊弄過去了呢……”

…………

一聲清脆的槍響將德內爾從一片混沌中喚醒,他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一處河岸上,冇給自己淹死實在是太幸運了,而且能聽見槍聲說明自己也冇聾。

德內爾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

他感到自己的耳朵疼得要命,鼓膜滲出的血已經凝結,堵在耳道裡讓他很難受。但他知道,現在不應該用指甲把凝血颳去,自己的手並不乾淨,萬一往耳道深處掉進去點什麼臟東西,痊癒可就難了。

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自己在什麼地方,以及那聲槍響是怎麼回事?

正當他準備起身探查一番的時候,突然在河堤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西班牙語,以及拉動槍機的聲音,德內爾頓時汗毛直豎。

“起來!(西班牙語)”

德內爾老老實實照做了,他從泥土中爬出來,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操著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說道:“先生,我是個郵遞員。(西班牙語)”

他看到自己麵前的坡上站著兩個士兵,都舉著步槍瞄準著自己,看那個令人厭惡的槍口構造,這兩把步槍不可能是除了德國人98年步槍(實際上是西班牙自產的毛瑟G98)以外的東西。

“好像確實是,我不記得共和軍裡有穿綠色軍裝的。(西班牙語)”

“國際縱隊也冇有嗎?(西班牙語)”

“這我不知道。(西班牙語)”

“那乾脆斃了算球。(西班牙語)”

德內爾聽不懂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為了防止被射殺(兩個叛軍士兵看上去的確殺氣騰騰),他隻好自顧自地用糟糕的西班牙語大聲解釋:“我是法國人,CH郵局的員工!(西班牙語)”

“法國人?(西班牙語)”兩個士兵將槍口稍稍放下一點,互相對視了一眼。

“對,法國人!(西班牙語)”德內爾又用法語說了一遍,“法國人!”

“有證明嗎?”

“在我的皮裡。”

德內爾糟糕的西班牙語讓兩個士兵陷入了迷糊:“他說什麼?”

“是想說‘皮包’吧?”另一個士兵向德內爾的挎包一揚下巴。

“丟過來!”第一個士兵向德內爾命令道。

“你說什麼?”德內爾聽不懂他的塞維利亞方言。

“我說,把你的皮包‘丟過來’!”那個士兵極不耐煩地嗬斥道。

德內爾隻聽懂了“皮包”,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挎包從肩上解下,放到了自己的麵前,而不是按照士兵的命令丟過去。

第一個士兵顯然更加急躁了:“我說,我們為什麼還要跟他耗在這裡!乾脆斃了算了!”

“你忘了總司令的命令?如果他真是法國公民而不是共和軍的話,就不能槍斃他。”

“誰知道他是不是共和軍。”第一個士兵嘟嘟囔囔地收起步槍,走到德內爾的麵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撿起了地上的皮包。皮包裡冇多少東西,而且護照就放在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地方。

“這是法國護照嗎?”那個士兵將德內爾的護照拋給了同伴。

“我哪見過法國護照,不過我看到上麵有個束棒,他真的不是意大利人嗎?”他的同伴顯然有些疑惑,“多爾戈,他要是意大利人的話,就更不能殺了。”

“真麻煩,那怎麼辦?”

“去找上尉吧,實在不行還有德國顧問,他們肯定見識廣。”

於是乎,德內爾就被兩個士兵押送往指揮部。當德內爾走上河堤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英語的怒吼:“我冇什麼可說的,來吧!朝這裡來!”

“是亨利!他已經退伍了!你們要對他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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