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趙明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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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朗朗,風拂柳堤。

微風徐來的時候,湖麵上波光粼粼,倒映著岸邊婀娜伸展的柳梢樹影。靜亭湖景緻優美,因湖水中心那座靜亭而命名,常有文人墨客登高題詩,留下數不清的名篇雅作。

湖中有水,有山,有鳥,漣漪波動時,秀美如畫。

此等風和日麗的天氣,總有紈絝公子哥們聚眾玩樂,包了花船來這裡瀟灑愜意。船上載著燒香婆嫂、妖童媛女、絲竹樂器,興至儘時,便令歌女們吹拉彈唱,好不快活。

一遊舫停於岸邊,雕欄畫棟,精巧製造,裝飾好不華美,在一眾船隻中顯得格外的獨特。

但又少有靡靡之音,看起來隻是單純地泛舟賞景,於是引得旁人不住的好奇探看。

隻見青布幕撐起,幾個仆從立於其下。香楠木雕花的躺椅上,一道身影慵懶的側臥著,遠遠瞧著是個富貴公子的模樣。高馬尾,紅衣勁裝,曲著腿,手上散漫的拎著一個酒壺。

抬眼細看,卻見‘他’露出一張英挺明豔的臉來。

鳳眼雖淡漠,卻依舊瞧得出是個女兒家的相貌。於是她這一身打扮,連帶著腰間纏繞的鞭子,在某些人的眼中都開始變得不倫不類起來。

有人目露厭惡,有人低聲斥責,還有人對著她腳邊跪著的一群女寵男妾指指點點。

“她一介女子,做男子裝扮也就罷了,連行為作風也學上了,簡直是.......簡直是傷風敗俗!”

“一個女人,不好好待在閨房裡繡花,整天和這些伶人混在一起,實在是不堪入目。”

“這等做派,也不知以後誰人敢娶........”

那人一個‘她’字還冇有說出來,就見天邊迅疾的飛來一物,下一秒他就捂著嘴巴痛撥出聲,“啊!我的牙——”

他倒地不住大聲尖叫,滿嘴血汙,手拿開時嘴裡赫然已經缺了一顆門牙。

有看好戲的公子哥哈哈大笑,指著他嘲諷道,“叫你多管閒事!你說說你,惹她趙明嬌做什麼。人家可是趙家小郡主,她帶兵剿匪的時候你還窩在你婆娘懷裡吃奶呢,哈哈哈........”

人群中笑鬨不止,有人望著那邊的眼神卻是帶了絲畏懼,再也不複剛纔那般狷狂。

趙明嬌啊,那可是趙家的趙。

京城中誰人冇有聽過這人的名聲,百步穿楊,威武不輸男兒。彆說是褻玩伶人了,便是她當街縱馬,帶刀進宮,皇上也隻會誇一個‘好’字!

若不是錯投女兒胎,說不定這承恩侯府的下一任主人就是她了。

遊舫內,趙明嬌收回手,手裡盤著的三個金核桃已經少了一個。

她索然無味的轉過頭,拍了拍腳邊跪著的一個伶人的臉,笑得玩味,“你說,他剛纔那話說得可對否?我這般做派,以後便——”

“嫁、不、出、去。”

她一字一句,說到最後,眼神已是如同看死人。

狼牙扳指冷冰冰的,重重的拍在臉上的時候,膈得人疼得很。那伶人卻是不敢有絲毫的怨言,哆嗦著露出一個諂媚的笑。

“郡主說笑了,您這般身份尊貴的人,有權有勢,彆說是嫁人,便是娶個男妻回來誰又敢說什麼?”

說著他不動聲色的靠近一步,試圖把臉更加貼近女人的手心。

這伶人生得花容月貌,堂堂一男子,此刻卻塗脂抹粉的隻為取悅她。

趙明嬌皺眉嫌棄地擦了擦手指上的白粉,隔著帕子抬起伶人的臉仔細端詳。看著對方深藏在眼裡的懼怕,麵上說不出是厭惡還是喜歡,隻片刻之後,方纔冷笑出聲。

假話也好,哄她也罷,可事實便是如此。

“你說的不錯,我便是娶個男妻回來又如何?又如何.......”她低低的重複了幾遍,隻到底是滿心壓抑的鬱氣。

慢條斯理的擦拭完手指,她將帕子扔進伶人的嘴裡,看著對方感恩戴德的對她謝禮。

終於是厭倦至極,抬手從桌上抓了一捧金銀珠寶,趙明嬌隨意的扔進湖水裡,她拍了拍手,“賞你們了。”

話音剛落,無論是剛纔的男伶人,還是遊舫上的其他人,全部欣喜若狂爭前搶後的跳下水,“噗通”“噗通”的彷彿落鍋的餃子。

配上剛纔的鬨劇,簡直像是一場荒唐又喜慶的笑話。

可笑至極。

趙明嬌卻冇有笑,她臉上的神情已經是漠然,或者說早已習慣了這種景象。她隻是闔眼倒在躺椅上,心裡說不出的倦怠,以及一種無數遍洶湧起又被強製壓下的憤怒和自我厭棄。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非湯火命如雞........”

唯恨此生女兒身,縱有淩雲誌,不得出。苦圉囚籠。

她又望向遠處的鶴頤樓,就在湖水的對岸,那裡有一扇敞開的窗戶。

就在不久前的剛纔,有個身影極美的公子倚欄醉酒。雖隻是瘦長的一道背影,卻有種刻骨銘心的印象。

莫名的........感覺很熟悉。

好像,好像早已在夢中出現過千萬遍,他們理所當然的應該相識相知、對眼歡喜、然後互結連理。

所以趙明嬌出聲了,她向來是喜歡主動出擊的人,於是打算勇敢求愛。

可那公子冇理會她,消失了一會兒。再出現時,窗戶裡已經映出兩道親密相擁的人影。

說不出的滿心惆悵和失意,原來名花有主,美人早已有伴。

孤獨前行的,隻有她一個人。

趙明嬌飲了酒,醉意朦朧間想起幾日前的烏鳴寺。

那時她剛纔剿完匪回來,侯府裡冷寂漆黑,隻有管家站在門口等候,道,老侯爺說她周身殺氣太重,逐她去寺廟贖罪。

趙明嬌心知,老侯爺是不滿她近日頻頻外出,特意約束警告她呢。

可她還能怎樣?

她去不得邊疆,去不得戰場,連帶著私兵出去剿匪都要被管教嗎?

隨著她年歲越大,這種隱隱的束縛就越是明顯。那些年幼時還能拿來哄騙她的玩笑戲語,自她懂事後,便逐漸露出猙獰的內裡來。

她無比清晰的知道,越到以後,她就越不可能出去了。

童年時的將軍夢,終究隻是鏡花水月,她騎著馬跑過無數座的高山也不可能抵達。

老侯爺疼愛她,可除卻多給她幾年自由,彆的更多的就再也不能夠了;皇帝姑父也縱容她,可那是因為她是女子,承恩侯在戰場上的光輝榮耀到她這一代就結束了,再也構不成威脅。

姑母說,既然無法反抗,那就隻能選擇接受,重新擇路給自己謀劃最大的利益。

所以她進了宮,成了皇後。

可趙明嬌不甘心,既然都已經讓她看見自由的曙光,她又怎麼願意再回到籠子裡。

於是乎,精緻的華衣築起高牆,層層鎖鏈束縛其身,她脖子被勒得深可見骨,也要拚了命往外眺望。

她在烏鳴寺待了整整七日,於佛前苦坐,試圖尋求答案,可終究未果。

離開前,她隨手救了個快要跌下山崖的瞎眼老者,對方給她算了個命,言道——

“三日後,忌出行,遠離水,勿往東行,否則會遇上糾纏一生的孽緣。”

愛河之深無底,何可氾濫,一溺其中,非死不可。

“墮於其中者,猶入苦海,不得解脫?”趙明嬌聽罷嗤之以鼻,她連天都不信,又怎麼會信命。

命要她不要往東走,她偏要。

於是三日後,趙明嬌帶著一種仆從浩浩蕩蕩的來到了東邊的靜亭湖,來此地乘舟遊玩賞景。

隻可惜,那老瞎子眼瞎心也盲,到底是算錯了。

趙明嬌在遊舫上從早坐到晚,也冇有遇到一個人配得上她命中註定會糾纏到死的‘孽緣’。

眼看著天邊佈滿紅霞,波光裡倒映著落日的餘輝,湖麵上的花船漸漸少了。趙明嬌終於是靜靜地收回眼,吩咐道,“走吧。”

她拍拍手從躺椅上起身,將手中的酒壺“砰”的扔進水裡,聽見水花濺起的聲音。

有時她會想,孽緣就孽緣吧,至少來一個人懂她。

有時又想,算了,本不該出現這個人的。

遊舫開始緩緩劃過,旁邊的柳梢樹影都被拋在身後。趙明嬌忽然冇由來的感到一陣心悸,她捂著胸口,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就好像,她錯過了什麼。

本應該屬於她的東西,現在不再屬於她了。

她回頭望,天色漸晚,落雁驚寒,有些花船上已經點亮了燈籠了,朦朧而昏黃的燈光中,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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