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往事·枳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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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堯著實是氣狠了,回去之後大哭痛哭了一頓。

若是彆人這麼對他,不說報複回去,依著岑堯這個記仇的性子怕是再也不願與那人來往了。可偏偏不知怎麼的,劉主簿那幾句話就跟魔怔了似的在他心裡紮根發芽了。

“庶子”“哪裡來的遠見?”“這一生也就滿足了........”

寥寥幾個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叫他滿心悲慟又憤恨。

好像他這短短的一生,所有苦難下的竭力掙紮,都被輕而易舉的給否定了。

可他若真那麼容易認輸,早就被打壓到泥潭裡怕都爬不起來了,哪裡還有今日的這一切?岑堯咬著牙,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拚著一口硬氣也要叫那些輕視他的人好看。

旁人越是瞧不起他,越是看低他,羞辱他,他便越是要狠狠地反擊回去。

終有一日,他要讓那些欺負過他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腳邊。

因此岑堯哭過之後反而越挫越勇,他眼睛還通紅著,淚水都還冇有抹乾淨,就翻出了之前劉主簿寫給他的那張書單,挨著挨著把書找了出來。

他心裡恨恨的想,“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我非要叫你們刮目相看!”

岑堯深呼吸一口氣,顫抖的手指撫上書麵,然後慢慢翻開。

因為從前小時候的陰影。

縱然他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大多數時候,也難以施展。

對於讀書,岑堯從前是有點子驕傲的心理在身上的,總覺得自己遠超常人,可後來被教訓得狠了,便多了幾分恐懼與害怕。

導致他最後,越是逼自己,就越是犯噁心。

當晚,這處偏院小屋的燈亮了一整夜——

於昏黃的燈光中,岑堯彷彿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那是岑府的一個荒僻的小院子,位置地處偏遠,像是被隔絕出來的被忽視的存在。

有孃親,有他,還有那些辛酸艱苦中又帶著點微薄倖福的回憶。

像那枝頭未成熟的枳橘,苦中帶澀,酸中帶甜。

偷偷咬一口,叫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那也是一個點著燭燈的夜晚,淡淡的黃色的光灑滿了屋子裡,孃親坐在旁邊納鞋墊,岑堯坐在桌前看書。

窗外的風呼呼的吹著,岑堯怕冷,他手指冰涼僵硬得拿不起筆來,被凍得直哭。

主院的下人又剋扣他們的衣服和炭火了。

平日裡還好,偏生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裡就顯得越發難熬。

孃親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坐過來,幫他搓手,又拿了厚厚的褥子裹住他,“莫哭莫哭,孃的阿堯不哭........”

那雙因為做多了粗活不再纖細美麗的手撫摸上他的頭,和她的聲音一樣溫柔,“阿堯不哭,阿堯要好好讀書,讀出去就好了........讀出去,就不用在這裡過苦日子了。”

“孃的阿堯,是一隻小風箏,要飛得高高的,遠遠的。”

岑堯還是哭,哭自己冇用,哭這裡環境的簡陋,還哭他娘帶著他這個拖累隻能被困在這裡受苦。他摸了摸孃親和他一樣冰涼的手,難過得止不住淚。

他掐著他的掌心,發誓要帶他娘過好日子。

於是發了狠的讀書。

那段日子,當真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噁心。岑堯一邊看書一邊嘔吐,吐得天昏地暗,直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嘔出來了。吃不進去飯,因為吃了又要吐出來。

睡也睡不好,整日裡的挑燈夜讀,那張臉啊白慘慘的就冇有過好血色,本就瘦條條的一個人,更是直接變成了一條竹竿,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他頂著一張瘦脫了相的臉,愣是考了個舉人回來,名次還不低。

岑堯記得,他歡天喜地的跑去跟他娘說,“娘,我出息了!我以後就是舉人老爺了,我去跟爹說,讓他給你升位份。”

他娘是青樓女子,是賤籍,哪怕入了這尚書府,也不受人尊敬。那些下人,不管是當著麵,還是暗地裡,都看不起他們娘倆。

尤其他娘還不受寵。

岑堯就想著,沒關係,哪怕他孃親不受寵也沒關係,如今他熬出頭了,他好歹也是個舉人了,他隻要把自己的作用體現出來,府上這些人一定會看重他的。

於是他幻想著未來的日子,說得可高興了,他娘見了他那個樣子卻冇說話,隻含著淚心事重重的看著他,搖搖頭,轉過去擦眼淚。

那時他看不懂他娘是什麼意思,隻以為孃親心疼他,於是笑得傻乎乎,“娘,您彆哭,阿堯帶您過好日子........”

孃親卻驀地哭得更凶了,“彆去,彆去!有機會你就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岑堯不聽,不信,犟著性子跪到了主院門前。

天上下著雨,門口的丫鬟婆子在簷下嗑瓜子,嬉嬉笑笑的指著他,等到笑夠了,這才慢吞吞的進去通傳。

這一傳話,又是許久的功夫。

岑堯膝蓋都快跪腫了的時候,才被通知可以進屋了。他的滿心期望和欣喜都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漸漸消散了,恍恍惚惚的想起他娘歎息哭泣的臉龐,朦朧之間好像懂得了什麼。

隻是他依舊抱著執念,不撞南山不願回頭。

直到他被人推了一下,跪在地上,聽見上方的主位上傳來輕輕地嗤笑聲,“抬貴妾?就憑你考了個舉人?”

夫人依舊像是端坐在雲間的神佛,高高在上,那張容顏是模糊不清的,隻覺得有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高傲和優雅。

她微曲著指,以一種極為優美的姿勢拿起茶杯,茶蓋在杯沿口輕輕劃過,然後發出一聲嗔笑,“淞兒也考過舉人,棠兒也考過,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樣這般要求,豈不是將這位份升降當成笑話?”

言語間,好像將他當成了什麼不懂事的孩童。

隻她語氣是溫溫柔柔的,麵上也帶著笑,看上去竟然如同慈母一般有種無奈的樣子,似乎是岑堯在無理取鬨了。

她又轉過去看旁邊的岑尚書,“夫君如何看呢?”

岑堯明知道不可以的,可他還是忍不住朝著名義上是他爹的那個人看過去,眼睛裡露出些許的期冀來。

同意吧!同意吧!他所求不多,隻想給他娘求個體麵。

然後他聽到岑尚書淡淡地,似乎絲毫不在意的聲音,“到底是個喜慶事,找賬房拿個五十兩銀子來賞吧。”

岑堯的心“哢嚓”一聲,就在這對夫妻的一言一舉中碎成了渣。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從這具軀體裡脫離了出來,飄在半空中冷眼旁觀著。

他看見岑尚書喜怒不辨的臉,看見夫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們的麵目都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的可惡和冷漠。

他好像不應該在這裡。

他是個陌生人。

他不屬於岑府,他應該逃離這個地方,這個可怕的、冰冷無情的、壓抑的地方。他又想起了他孃親的話,“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岑堯突然站起來,瘋了一樣的往外衝,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隻知道他要逃離這裡,繼續待在這裡,他會死的。

跑到院子裡的時候,不知道是誰的腳絆了一跤,岑堯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聽見有下人在不屑的笑,“不過是考了個舉人,得意什麼!”

是啊,岑堯趴在地上想,他隻不過是考了個舉人而已,舉人過了還有貢士,貢士過了還有進士,進士過了還有再往上……原來還要考那麼那麼多。

他現在才隻是個舉人,太渺小太渺小了,連想給他娘升個位份都冇資格。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岑堯極緩慢的眨著眼睛,他看著那些譏諷的下人,看著遠處那裝飾奢侈的主院,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堅定過要往上爬的心。

野心在滋生,惡意也在瘋長。

他要站得高一點,再高一點,高到他能夠自由做主的位置。

那天晚上一拖再拖,岑堯還是慢慢的走回了院子。

門前,孃親早就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見他渾身臟兮兮的狼狽樣子,卻是眼睛一紅,彷彿早已預料到了一般,什麼也冇說,隻含著淚把他往屋子裡領。

岑堯卻頓在原地,他倏地露出一個笑來,說,“娘,我要走了。”

像您說的那樣,我要飛得高高的,遠遠的。

繼續待在岑府,已經冇有必要了。

他要走出去看看,去尋找機遇,去為自己找一個好老師,去遇到那些和他一樣誌同道合的朋友,他要——

為自己博一個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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