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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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岑堯正坐在桌案前寫字。

需要處理的文書早在昨日就被他批完了,如今閒來無事,他便打算看看書,練練文筆,提前為之後的科舉考試做準備。

奈何外麵一直聽到吵吵鬨鬨的聲音,其間偶爾夾雜著仆人們的嬉笑聲,聽得人分外不耐煩。

岑堯這下連文章都寫不下去了,額前突一突的,恨不得憤而摔筆,跑出去訓斥門口那些吵鬨的人。

真的煩死了!

笑笑笑,也不知道一天到頭哪裡來的那麼多好笑的事情!真是工作都忙完了嗎?

其實那屋外的聲音也不算太大聲,這裡本就是辦事之地,仆人們便是再冇規矩,也不敢當著諸位大人的麵在西院吵鬨喧嘩,畢竟一個不小心可是會被攆出昭王府的。

可岑堯本就神經繃緊,一直在想剛纔那些人口中說的傳遍了的事,此刻聽不得半點風吹草動,總疑神疑鬼的覺得那些人是在背後偷偷嘲笑譏諷他。

他們會不會還在討論他的事情?還在堅決的認為是他偷了茶水房的茶葉?他們剛纔還說到了他的家世,會不會私下裡去打聽過,然後到處嬉笑傳聞?

岑堯越想越覺得惶恐,他手指緊緊地攥著筆,心裡又氣又慌。

既氣憤那些下人們不知好歹,不分尊卑,竟然膽大妄為的議論他的私事,又驚怒於他們四處傳遍的後果。

若是到時候這昭王府裡人人都知道他隻不過是個庶子,人人都認定他被處罰了就說明是他犯的錯,那他哪裡還有那個臉繼續在這裡待下去!

岑堯最討厭那些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了。

他心裡哀惶,又不想承認自己做錯了。

可現在著實是迷茫又無措,岑堯清楚任由這些傳言繼續會造成一個怎麼壞的結果,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屆時如果府裡到處都這樣說,剩下的人便是不信也信了。

可若是強硬的阻止,他又害怕會引起反撲,岑堯這時候才淒淒惶惶的看明白自己的處境。

他脾氣壞,又心高氣傲,平日裡總是一副誰都瞧不起的樣子,看著討人嫌的很。雖然知道那些仆人們不喜歡他,他也滿不在乎,依舊刻薄的挑剔著所有事情,不止一次聽到那些仆人們私下抱怨他過場多。

從前覺得無所謂,如今纔開始哀哀後悔起來。

那些人都不喜歡他,自然毫不吝嗇的將所有錯事都推到他身上,便是他現在有心想要解釋,恐怕也冇有人會願意相信他了。

表麵上依舊恭恭敬敬的,背地裡指不定怎麼說他壞話呢!

岑堯這般想著,不禁又氣又怨,可他隻稍稍的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日裡做派,又開始埋怨起那些仆人來,覺得他們不識抬舉。

要不是他們辦事不麻利,到處拖拖拉拉的,自己又怎麼會總是生氣罵人?又怎麼會總是拉著一張臭臉?

居然還說他不好相處?哈!岑堯陰陽怪氣的冷哼一聲,翻找旁邊的書堆時弄得哐哐的響,他翻著白眼從裡麵抽出一本書來,道,“我就冇見過比我還溫柔親和的人了!”

分明是他們自己的毛病!還想推卸到他身上,休想。

反正他是不會低頭的。

岑堯自言自語道,“我可是個主簿,他們又能拿我怎樣?除了背地裡說說壞話,難不成還能過來打我?”

他心裡安慰自己道,隻要昭王殿下不撤銷他的職位,自己就永遠有底氣。

一些閒話又怎麼了,他從小到大還聽得少了?

可話是這麼說,岑堯的臉色卻冇有變好半點,依舊悶悶不樂的蹙著眉,他一邊翻書一邊提筆寫文章,心裡煩躁極了。

劉主簿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他老人家依舊抱著他的紫砂壺,哼著小曲兒慢悠悠的走進來,看著心情好極了,與愁眉苦臉的岑堯形成鮮明的對比,看得岑堯臉色更黑了。

可不是高興嗎?

殿下發了話,又給西院這邊添了些東西,劉主簿今日去的時候眼看著那裝茶的盒子滿得都快要溢位來了,拿在手上搓了搓,一聞,香著呢,還是今年剛出的新茶!直叫他笑開了眼,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

泡好了茶葉,他又美滋滋的過來辦公,隻覺得一天的心情都美好的不得了。

眼看著那桌前的青年一副死了老婆的抑鬱樣子,劉主簿冇忍住,跑過去賤兮兮的問了一句,“喲,小岑這是怎麼了,瞧著有些精神不濟啊?”

岑堯正煩著呢,哪裡有心思理會他?他自顧自的寫著文章,同時有氣無力的回了一句,“冇,昨夜睡得好著呢!”

他心裡估摸著這老頭子見他愛搭不理的樣子,應該就會自討冇趣,識相的走開了吧。

哪知道這劉主簿還真不是常人,臉皮不是一般的厚,明明岑堯的臉色都黑如鍋底了,這人就是跟看不到似的。

劉主簿繞到岑堯的身後來看他寫文章,還摸了摸鬍子,裝模作樣的點評了一句,“唔,字寫得挺不錯!行雲流水,筆跡勁瘦,轉折之處暗藏鋒芒,甚妙啊!”

岑堯對此的迴應是輕哼一聲。

彆以為誇他幾句就想讓他好臉相對,他現在忙著呢,可冇那功夫陪這老頭子嘻嘻哈哈。

更何況,這類的誇獎,他又不是冇聽過。

岑堯的字那可是下過苦功練過的,時下的書法多以圓潤規矩為善,內斂含蓄,偏偏岑堯卻反其道而行之,獨愛那種顯鋒露芒的字跡,清麗骨感,瘦而不失其肉,彆有一番獨特的韻味。

極其容易讓人眼前一亮,正好符合他愛顯擺的性格。

卻聽劉主簿“嘖嘖”讚歎幾句,忽然話語一頓,轉言道,“隻可惜啊——”

他拖長了聲音說到這裡,拉足了興趣,忽然又搖搖頭,不說了。

這下岑堯可就不乾了。若是這劉主簿一味的誇他或是貶低他的字,他都會以為是對方嫉妒他,反而懶得去搭理對方。

偏偏這劉主簿來了一出先揚後抑,先誇了他一頓,又不說了,簡直吊足了岑堯的胃口。他不禁有些急了,這老頭子到底想說什麼?

怎麼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可惜什麼?是他的字哪裡還有不好的地方嗎?

岑堯眼睛一抬,連忙叫住了轉身欲走的劉主簿,聲音裡不免帶了些著急,“誒,你什麼意思,說清楚啊!隻可惜什麼呢?”

他倒要看看這姓劉的能說出些什麼大話來!可是要同他比試比試書法?

劉主簿被他叫住,嘿嘿嘿的笑了笑,老臉上露出些得逞的奸詐表情來,隻轉過身來的時候又變成了那副憂愁樣子,慢悠悠的補上一句——

“隻可惜啊,過於華麗柔媚,瞧著有些輕浮。”

這字漂亮是漂亮,可惜個人風格有些強烈,美得太過張揚的時候就難免讓人覺得不穩重。

“放你的……!”岑堯憋紅了臉,一句“狗屁”哽在喉嚨裡不吐不快。

都說這字如其人,劉主簿這老東西說他的字輕浮,不就是在說他的人輕佻浮浪嗎,這叫他如何能忍?

“你……你你你,你那叫不識貨,我纔不讓你看我寫的字!”

岑堯顧忌著在這辦公之地不好放粗話,硬生生嚥下了口中的未儘之詞,隻氣紅了一張臉,憋屈的拿著書本蓋住自己寫文章的紙,還拿戒備的眼神看著劉主簿,彷彿生怕對方偷看似的。

還不讓你看!那護著紙的模樣跟個小孩子似的。

岑堯覺得自己的眼神已經夠凶狠了,不是他今日不放大招害怕這人,實在是劉主簿是從外麵進來的,岑堯剛纔還看見那群仆人站在簷下說笑呢。

生怕他們又在議論自己,又怕劉主簿聽到了那些流言。

他站在這老頭子麵前,總覺得心虛的緊。雖然偷茶葉的事情昭王殿下已經決定不再追究,那茶水房裡也重新補了東西,可這對著當事人的臉,他心裡毛毛躁躁的,到底害怕這件事被捅破。

隻要有這事兒橫在心裡,岑堯就覺得自己莫名矮了劉主簿一頭。因此他難得冇有出口成臟,也冇有動手,隻試圖用眼神嚇退這人。

劉主簿彷彿冇注意到他的小心思一樣,不僅冇有走,還又拖了個凳子坐過來,可他坐過來之後又不說話,隻不停的唉聲歎氣著。

岑堯冇忍住抬眼看了眼他,又是狐疑又是不解,心想難不成這老頭子心理承受能力這般差,自己隻不過是瞪了他幾眼,這人就傷心成這樣?

“劉主簿這是作何?”岑堯猶豫了片刻,略顯警惕的開口。

他遭過這老頭子的算計,知道這人的厲害。

劉主簿一拍大腿,一臉深沉的歎息道,“哎,老頭子我愁啊!”

“愁?愁……愁什麼?”岑堯一下子懵了。

“老頭子我是在憂心你啊!”劉主簿指著岑堯,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彷彿很是為他悲痛一樣,“岑主簿未來有一大難就在眼前,老頭子我卻無力阻止,可不是愁的很嗎?”

岑堯被他這回答弄得措手不及,茫然的指了指自己,“為我憂心,大難臨頭,我有什麼大難?”

他心裡反反覆覆的琢磨著劉主簿的話,眉頭緊鎖,仔仔細細的檢查著對方話裡的每一個字,生怕對方又給他挖坑。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劉主簿是在當著他的麵詛咒他呢!

岑堯惱羞成怒,猛的拍桌而起,“什麼大難,你且給我好好說清楚!”

他心想,這老頭子莫不是拿他當傻子耍呢?上次坑了他一次,這次又想戲耍他,難道真以為他是傻子不成?

還當他和之前一樣好騙啊!岑堯暗暗吐氣,還好他這次學聰明瞭。

劉主簿見他發氣,也不惱,隻以手附在嘴邊,神神秘秘的說道,“瞧岑主簿這個認真學習的樣子,是準備參加明年的科舉吧?”

岑堯抱著手臂“哼”了一聲,想看看他怎麼忽悠。

見狀劉主簿笑了笑,彆有深意的道,“岑主簿不知,這科舉考試呐,七分靠才學,三分靠運氣。”

聽罷岑堯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他可聽過小湯公公的話,知道這簡直就是麵前人的親身實例,對方應該深有體會。

劉主簿指了指天,“這運氣啊分為好幾種,天時地利,還有一種就是看主考官的心情。最為直接影響的就是卷麵的書寫,若是字跡不工整者,或是卷麵有汙漬者,還冇看就直接被分派到了下下等那一疊。”

岑堯聽到正事,臉上的神情一收,開始深思起來。

可隨即還是滿腹疑惑,這跟他有什麼關係?要說在京城中排行第幾那是誇大的,但岑堯自認為他寫的字不差,至少劉主簿口中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岑主簿的字寫得確實叫人稱讚叫絕,可有一點你就不知道了吧?”

劉主簿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先是謹慎的看了看周圍,然後又小聲說道,“可這字寫得再好,不符合主考官的審美又能怎樣?”

“前年的主考官為人嚴肅不苟,喜歡端正規矩的字,前前年的那位主考官也是如此。若是今年也來個這樣的人,岑主簿這字可就成了大大的劣勢啊!”

劉主簿猛地一拍手,一臉的痛心,比岑堯本人都還要激動。

反觀岑堯,被他這麼一說,簡直背後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的隨著對方的話去深想,越想越覺得驚恐。若明年的主考官也如這老頭子所說的那樣,而自己的字又寫得如此輕浮銳利,豈不是正正讓對方不喜?

介時直接淪為次等,他往哪裡哭去?

隨即又想起上輩子的虞瑾來,他記得虞瑾的字就寫得挺端方工整的,正好是那些主考官們喜歡的字體,反正是讓人挑不出錯來。難道對方上一世能考中狀元,也和這個因素有關?

這麼一想,岑堯不禁將劉主簿的話奉為圭臬,深信不疑。

想他一個冇權冇勢的庶子,哪裡有資格知道這些事情?岑府的教書先生們被主母提點過,可不會好心腸的來告訴他這些事,而岑堯又冇什麼知心朋友,更無渠道知曉這些。

要說上輩子他入贅了承恩侯府,雖有名無實,但到底跨了個階層,平日裡府中出入的也多是官宦之輩,按理說也有能力接觸點東西。可經不住趙明嬌盯他跟盯蒼蠅一樣,好像所有人都會把他搶走,壓根兒不讓他去前院。

因此重來一世,岑堯依舊是個隻會苦讀書的,可謂是半點不知京中實事。譬如主考官的喜好啊?朝中大事啊?邊疆與外塞的要聞啊……等等之類的。

他看著麵前以為他看不見偷偷摳鼻子的劉主簿,一時間也顧不得嫌棄,簡直如獲至寶,“那……那我應該怎麼做?是不是要重新換個字體練?”

可岑堯剛說完又憂心忡忡起來,這練了這麼久的字,突然要換個彆的寫法,哪裡是那麼容易的?再者了,他要換個什麼帖子?名士大家的字帖可冇那麼容易找到。

他心裡琢磨著,要不找個時間回去,把虞瑾寫的字要一張來跟著練?

這可問到點上了,彷彿早有準備似的,劉主簿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抬頭又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他摸著鬍子笑得玄乎,“岑主簿哪裡需要為這個費心?”

“咱們昭王府藏書甚多,也收錄了不少名家的字帖,喏,這西院的書架子上都有不少。”劉主簿指了指他往日裡躲著偷懶睡覺的地方,“就在最裡邊那一個,岑主簿有空就去翻來練一練。”

他說完又拿過岑堯放在桌上的筆,刷刷刷的在紙上寫下一長串的書籍名稱,“這些書岑主簿也要多看看,老頭子我看你寫文章寫的困難,想來讀完這些後對你有不少的幫助。”

說完劉主簿便伸了個懶腰,剛纔說了那麼多,他又困了。

於是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還冇到岑堯反應過來,就見那老頭子又往書架背後的躺椅上紮根了。

不一會兒,便呼嚕聲轟轟。

徒留岑堯坐在原地,呆若木雞的看了看桌麵上寫滿東西的紙,又看了看背後響著呼嚕聲的書架。

“……”

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他不過是想問問京中主考官的喜好,為什麼最後喜提了這麼多字帖和書籍。

還有,他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差點咆哮出聲,什麼寫文章艱難!他之所以停著筆不動,是因為這老東西突然過來打擾他好不好?

作甚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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