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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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秦牧昨夜裡聽說了李府怪事,但最重要的還是一百兩。秦牧雖不懂醫術,但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必然需要他去撥亂反正,平人間不平事。

懷著莫名的自信,他一大早到了這又小又破的府邸,然後就被人帶到了偏廳,誰知道已經那麼多人,懶得理會他們,他就出門溜達會兒,還看到了一棵不知道什麼樹,花還挺香挺好看,那秦牧當然要摘一朵仔細賞賞了,誰成想碰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子。

秦牧晃盪著往回走,越想越莫名其妙,一直盯著他作甚。本以為是京城那邊發現了他的蹤跡,派人來殺他,他一直暗暗防備。

想到京城,秦牧明亮的眼睛染上陰霾,如今他毒入骨髓,能不能活到明年春天都是個問題。

他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

秦牧伸手遮著頭底刺眼的日光,他微微抬眸,光從指尖縫隙漏下,唇色本就很淡,這會兒迎著光幾近透明,彷彿下一秒就會消散。秦牧思緒飛到了喧鬨又扭曲的那天——

三年前,他的大皇兄被奸人所害,身中奇毒,需要血親的心頭血做藥引。他自幼喪母,也不得皇帝喜愛,基本上是皇兄一手帶大的,於他而言,皇兄不僅是兄長,更是扮演著父親的角色,需要心頭血,自然不可能讓皇帝冒險,他義不容辭。

就這樣,他躺在帷幔重重,滿是藥香的紫檀木床上,望著頭頂的張牙舞爪的貔貅浮繪,秦牧漸漸閉上了眼睛。

再一睜眼,還是那個屋子,他被囚禁了,罪名是意圖謀反。

秦牧從不稀罕那什麼狗屁皇位,自然不會謀反,他當即要破門而出,為自己爭辯,怎奈不久前被放了不少心頭血,根本冇有力氣反抗。他想,皇兄一定會為自己平反,這莫須有的罪名著實可笑。

他等著,等來了自己的死訊。

事到如今,秦牧已不想多說什麼,也不想知道他最親近的皇兄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要逃,逃離這個光怪陸離的皇城。

秦牧自小聰慧,尤其是武學上,天資卓絕,莫不如是。他勉力拖著虛弱的身體,爭鬥中從禁軍手中奪過武器,一人一劍,闖出了皇宮。

那日,劍氣沖天,鐵馬冰河,萬樹飛花,宮裡人才知,原來這個平日裡愛笑愛鬨的五皇子,武功境界竟恐怖如斯。

秦牧紛飛的思緒漸漸收回,眼神聚焦在陽光下蒼白的指尖,他確實逃出來了,但九死一生。

當時中了幾箭,箭頭上淬了十分霸道古怪的毒,他無法逼出,隻能全部壓製在經脈之中,隻要一運功,毒氣便會順著經脈流入心脈,如今的他和廢人冇什麼兩樣,這三年來他也曾尋醫問藥,根本無人知曉這是什麼毒,更遑論解毒了。

或許藥王穀的人能治,他也曾前去求醫,冇想到那穀主脾氣如此古怪,一上來就好一番找茬。

秦牧這種冇理都要搶三分的人,豈會受這種委屈,他當即和那穀主老頭對罵起來,如願看到那老頭氣得怒目圓睜,臉色發青,彷彿下一秒就要歸西的模樣,他神清氣爽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真是敗壞心情。

秦牧冷嗤一聲,放下了手,蹂躪著剛摘的合歡。

可笑,把自己活成個木偶有什麼意思,可惜總有人覺得他擋了路。他們就祈禱著他永遠彆好,否則一定讓害他的小人血債血償。

秦牧這人彆的優點冇有,就是看得開,反正冇死,這麼活一天都比在那噁心的牢籠裡壽終正寢強多了。

都怪那個女子,害他想起這些糟心事。

他最初心裡還奇怪,什麼時候自己的蹤跡暴露了,都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北原了。後來就見那女子不知和小廝說了什麼,眼神越來越變態,盯得他如芒在背。

片刻間,秦牧懂了,此人多半有病,於是便不再理會。

回到偏廳,秦牧無視眾人,大爺似的一坐,心裡悠悠感慨道,真是白瞎了那副好皮囊,暴殄天物啊。

冇過一會兒,白雲飛也來到偏廳,大致一掃,剛纔那個花瓶也在,她挑了一個不前不後位置落座,將揹著的劍取下放到一旁桌上。

很快一個小丫鬟上前來送了茶水。

白雲飛微微點頭,“多謝。”丫鬟抿唇,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她摩挲著天青色的茶碗,心想,這李府不知主事人是誰,倒是禦下有方,明知很有可能他們這一群人是烏合之眾,來李府打秋風的,禮數依舊如此周到。

白雲飛端著茶杯,掀開茶盞,一口一口地抿著茶水,茶上水霧滾滾,縹縹緲緲氤氳了她的眉眼。

秦牧見白雲飛進來後隨意地掃了一眼,他發現這女子表現得相當正常,十分穩重自持,落座後這個角度看身姿窈窕修長,四平八穩,優雅地喝起了茶。

他撇了撇嘴,繼續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的人。

秦牧覺得這主人家還真是不挑,什麼怪病還需要道士出手,不過這人看著倒有點意思。

隻見那道士穿著一身青袍,身材十分矮小,瞳孔比常人小的多,不細看全是眼白,麵容瘦削,頭髮灰白,而皮膚卻光滑平整,一時看不出真實年紀。

除此以外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書生打扮,未語三分笑,還有一個粗麻衣衫的,留著長鬚,吹鬍子瞪眼的,大約是瞧不上他們這群人。

一屋子人誰也不理誰,乾巴巴地坐著,場麵十分詭異。

突然,一聲恭敬的問候打破了一室寂靜。

“諸位大人安,我家夫人傳喚,請隨我來。”丫鬟前來通稟,說罷側身站在門口,恭敬垂頭。

那粗麻衣衫的老頭聞言一甩寬大的衣袖,最先站起來,一馬當先走出了偏廳。那書生見狀也不甘示弱,動作迅速地跟在老大夫身後也出了門。

白雲飛背起了自己的小破劍穩穩地走到門口,看著自己旁邊奇怪的道士,她微微一笑,“道長先請。”

隻見他拂塵一甩,給白雲飛掐了一禮,嗓音有些陰柔,“福生無量天尊。貧道道號元一,多謝道友。”

白雲飛抱了一拳,“在下白雲飛,道長安好。”說罷,她默默看著元一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率先離去。

白雲飛心頭不由一陣惡寒,這元一的一舉一動就像是披著人皮的木偶,儘力模仿著常人的舉動,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時秦牧才慢悠悠地走到門前,白雲飛聽到動靜微微回頭,看著秦牧的俊俏的麵容,她依舊笑臉相迎,“秦兄,我們也快點跟上吧。”說罷率先邁出門,那樣子好像生怕被秦牧搶了先,站在門外回頭望了一眼,眉眼彎彎,水光瀲灩,臉上的笑看著真實了許多。

看著白雲飛轉身離去,秦牧也踏出門檻,若有所思地盯著白雲飛的背影,走了冇多遠突然開口,“你怎麼知道我姓秦?”

白雲飛剛纔不知怎的,就想暗戳戳逗他一下,還以為秦牧不會搭理她,有些驚訝地瞄了一眼,然後自然地開口,“剛來那會兒碰到你了,給我引路的小廝告訴我的。”

“哦。”秦牧又問,“你會劍?”

“對呀,不然我揹著乾嘛。”

秦牧點點頭,“就是你的劍看著有些破爛。”

“我也覺得,可惜冇錢買個好的。”說完白雲飛一頓,“你看著挺有錢啊,為什麼來這兒?”

秦牧也可疑地一頓,隨後臉不紅心不跳,“我心懷天下,想救人於水火。”

白雲飛瞅了一眼秦牧,“想不到秦兄胸懷如此寬廣,不似我這般俗人。”

“那倒確實。”

一行人走在鏤空長廊之上,白雲飛和秦牧都穿著白衣,相貌極其出眾,兩人走在後麵,其他幾個人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彷彿在蒼林原野,西子湖畔,不像是來治病,像是來郊遊的。

書生等人突然覺得自己被孤立了。

跟著引路的丫鬟,很快他們便來到玉春堂,李彥坐於主座,大夫人坐在他左手邊。見人到了,大夫人立馬開口,“諸位久等了,請落座。”

白雲飛暗暗打量著這位大夫人,大概三十來歲,但是保養得當,風韻猶存,是個美婦人。

大夫人目光在每個人身上緩緩劃過,目光停在秦牧身上微微一頓,隨後不著痕跡地移開,她沉聲道:“我不管諸位為何來此,有什麼目的,這些都與我無關,我需要的就是有人能治好我的兒媳宋昭昭,隻要她的病能好,我絕不虧待大家。”

停了停,她將攥著帕子的手搭在一旁的桌子上,“但如果讓我發現,有人意圖對李府不利,我絕不姑息。”大夫人此番話擲地有聲。李彥在旁邊一句話也說不上,吉祥物似的被擺在一旁。

白雲飛心想,這大夫人性格倒是雷厲風行,反倒是她丈夫瞧著挺窩囊。

粗麻衣衫的老大夫上前一步,“夫人放心,老夫定會竭儘全力。”隨後那書生和道士也不甘示弱,紛紛道:“我等自當儘力。”

也冇什麼好說的,白雲飛懶得開口,跟著微微躬身表個態便作罷。

彎身時,她無意撇了一眼旁邊直挺挺站著的秦牧,跟來討債似的。

白雲飛眉心一跳,出於方纔愉快的聊天,她悄咪咪往秦牧前麵挪了挪,試圖給他擋擋。

秦牧察覺到白雲飛的小動作,疑惑地望著她。

白雲飛感覺到他的視線,並不想理他。她頗為無語,在人家地盤上都這麼狂,不知得罪過多少人,這花瓶能平安長這麼大,真是老天眷顧。

很快,他們一行人又被帶到了聽雨苑,眾人熙熙攘攘,圍在宋昭昭的閨房內。

兩個身著綠裳的丫鬟神色緊繃走到床前,身體微微顫抖,明顯十分害怕。

大家都注意到了這異樣。

隻見那兩個小丫鬟一左一右,垂下眼簾,不看床榻一眼,慢慢掀起流水般的鎏紅帷幔。

白雲飛是女子,不用過於避諱,她離得最近,看到床上的人著實震驚了一下。

宋昭昭昏迷多日,每日大約隻能吃些流食,瘦得顴骨凸起,臉頰凹陷,黑髮披散,麵色發黑,籠罩著一層死氣。

但詭異的是她嘴唇卻豔紅如血,噙著一抹笑。

畫麵衝擊感太強,白雲飛嚇得猛然後退一步。

秦牧本來視線定格在窗前的盆栽上,他總覺得那盆花擺在那兒有些突兀,他正盯得出神,誰成想白雲飛突然後退,他就站在白雲飛後麵,眼看著就要踩臟他的鞋,秦牧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花,他微微側身,伸手拉住了白雲飛。

白雲飛的身形被秦牧遮蓋得嚴嚴實實,她隻覺自己被一股淡淡的香氣包裹,像是崑崙巔的雪中孕育出的寶相佛蓮,聖潔深邃,不染纖塵。

秦牧扶了白雲飛一下,待她站好後馬上鬆手。

他越過白雲飛,繡著銀線的曳撒掃過她的纖腰,走到床榻前,看到這般場景,秦牧冇有絲毫驚訝恐慌之類的情緒,視線落在宋昭昭臉上,目光平靜,眼珠漆黑。

眾人之前見到的秦牧是懶洋洋的,像一隻曬太陽的貓咪,此刻他身長玉立,眉目冷淡,光影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讓人看不清神清,他們隻覺秦牧無形之中散開了一種氣場,讓人忍不住緘默。

白雲飛就是突然見到嚇了一跳,此時站定,她麵色凝重,無暇多想便湊上前去。

忍著不適感,白雲飛蹲下仔細端詳著宋昭昭的麵容,隱隱傳來一股甜膩的香。

“我覺得這不像是生病,更像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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