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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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葉舒城的那一刻,盛卉的腦子空白了一瞬。要不是前麵有兩個男人分走了葉舒城的注意力,盛卉估計就要毫無防備地和他打照麵了。她逃都來不及,視死如歸地趴到牆上,遮著臉猛咳嗽,恨不得把自己的肺咳出來。兩人錯身而過後,盛卉立刻衝向洗手間,將女兒夾到胳膊下,往反方向匆忙離開。那動作,要不是小杏喊了句“媽媽”,洗手間的阿姨們估計要報警抓柺子了。道路儘頭幸運地出現了一道暗門。幽暗狹窄的逃生通道,小杏撥開媽媽蒙在她嘴上的手,咯咯笑起來:“媽媽,我們在逃命嗎!”知道逃命你還笑那開心?盛卉的心臟砰砰直眺,一邊又被她逗樂了:“寶寶不怕有壞人追我們嗎?”“不怕!小杏跑得最快了!”她掙紮著想下地,盛卉卻抱緊她,又下了兩層,直到走出逃生通道,才把女兒放下來。一無所知的小杏快樂得像個兔子,蹦蹦跳跳地拉著媽媽重新找廁所。盛卉則有些恍惚,一瞬間想起了許多事。小杏誕生於一個計劃外的故事。五年前,盛卉來到費爾法克斯,那有全美最大的精子庫。她原本打算挑一個外國精子,這樣生出來的寶寶會很漂亮,可是臨到頭,她突然考慮到,混血娃娃太紮眼了,又是單親家庭出身,外人少不了閒言碎語,這樣的話,孩子還能健康快樂地成長嗎?所以盛卉猶豫了,她想重新挑亞洲血統的精子,結果樣本少了很多,她尤其慎重,怎也挑不到合心意的。因此心情不好,晚上隨便找了家小酒館喝酒。在那,她遇到了葉舒城。盛卉從未見過那完美的男人,年輕,英俊,優雅,甚至是她的老鄉。她心想,這不比精子庫靠譜多了?盛卉當時才22歲,年輕又衝動,考慮不了太多。她想生孩子,她覺得葉舒城很好,那她就去和他造人。造完了人,她不需要男人,那她就留子去父。甩掉男人之後,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葉舒城肯定會找她,那她就躲著,低調養娃,低調工作,低調生活。她是如此衝動,如此自私。但她一點也不後悔。小杏從廁所出來了,自己在兒童水池洗乾淨手,笑吟吟地鑽進媽媽懷。盛卉抱住女兒,像抱住了她的全世界。她們現在很幸福,其他人其他事,通通都是浮雲。偶遇葉舒城這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被她拋諸腦後。城南,金池壹號頂層。落地窗外,恢弘的城市如棋盤展開,直到極遠處,天與地於暝瞑夜色中交融。男人臨窗而立,垂順衣袍勾勒出極寬的肩,修勁筋骨微微透出輪廓,力量感十足。暗夜三麵環繞,他站在一束冷光中,氣質沉靜而收斂。桌上開了一瓶98年產的雲頂21,暗金色液體澄澈至極。輕晃酒杯,酒液掛壁墜落的樣子,宛如流金傾瀉。那天他們喝的就是這瓶。五年前,碩士畢業後,葉舒城隻身前往費爾法克斯拜訪曾經的導師。導師為葉舒城推薦了一家氛圍很棒的酒館,而他飯後臨時有事,無法作陪。葉舒城一進門就看到了一箇中國女孩,像是同胞間的感應。她很年輕,麵龐略顯稚嫩,五官卻極為明豔動人,一雙柳葉眼顧盼生輝,眼尾微微上揚,帶著一股不自知的嫵媚,撩人於無形。葉舒城欣賞了幾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他坐在靠牆的僻靜角落,其間被搭訕了幾次,每次轉過頭,都能發現那箇中國女孩正看著他。葉舒城對異性的視線習以為常,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一串叫罵聲打破平靜。那箇中國女孩似乎用酒潑了對她動手動腳的金髮男人一臉。男人氣急,邊辱罵邊捲起袖子,然而他還來不及碰到女孩的一根頭髮絲,就被人群中衝出來的兩名彪形大漢拖了出去。酒吧的安保這迅捷?葉舒城已經趕到女孩桌邊。他笑了笑,準備轉身離開。女孩抬眼看向他,鄉音親切:“謝謝你。你是中國人嗎?”葉舒城回想剛纔女孩潑酒的模樣,瀟灑得賞心悅目。所以當女孩邀請他拚桌時,素來冷淡的他冇有拒絕。“我叫葉舒城。”“我叫瞿瑤。”瞿瑤翻開酒單,點了一瓶雲頂21。純酒斟入酒杯,瞿瑤為葉舒城添了小半杯清水,解釋道:“加入適量水,有助於釋放香氣。”琥珀色酒液滑過舌苔,豐富厚重的雪莉桶甜香和淡雅的煙燻味兒卷裹在一起,口感如抽絲剝繭,層次分明,餘味深沉而大氣。葉舒城訝異地看了瞿瑤一眼。這個味道太迷人了。酒精拉近了他們的距離,瞿瑤漸漸打開話匣子,為這個英俊的男人介紹各類蒸餾酒的風味陣營,分享自己遊曆各大威士忌產區的經曆。她的聲音悅耳又輕柔,龐大的知識儲備令人大開眼界。說到她去艾雷島參觀蒸餾廠時,葉舒城忽然打斷,問:“你是不是遇到了一個美國作家?”瞿瑤眨眼:“你怎知道?”葉舒城:“他寫了一本遊記,《艾雷島的三十六天》,我看過那本書。其中有一張插圖,是個女孩的背影。作家說那是他在島上碰到的中國女孩。”那個背影很像她。書中關於女孩的描寫,更像。作家來到艾雷島完成一場威士忌朝聖之旅,在一家小餐館吃午飯的時候,有個美麗的中國女孩走過來,她的模樣介於成年與未成年之間,她教作家用純麥芽威士忌完全浸泡牡蠣,然後連酒帶肉一口悶下,才能體會島上海鮮正宗的風味。作家冇問到女孩的名字,便用“精靈”一詞指代她。瞿瑤誇讚道:“你記憶力真好。”葉舒城的記憶力確實很好,但是,如果故事和照片不夠生動迷人,他不可能記那牢。好像就是從這一秒開始,葉舒城發覺自己的腎上腺素有點張狂了。他遇到了一位書中顏如玉,她的美麗不再單純停留在他的視網膜上,漸漸滲透到了更深的地方。為她倒酒的時候,兩人的指背意外觸碰了一下。瞿瑤臉色微變,倏地將手縮了回來。葉舒城以為她有潔癖,或者不習慣和不熟人的人接觸。他儘量不碰到她。兩個人繼續聊那本《艾雷島的三十六天》遊記。葉舒城說了一些書的細節,卻冇有得到迴應。瞿瑤笑了笑:“其實我冇看過那本書。”男人表示不解,瞿瑤解釋道:“那個作家的威士忌知識太淺顯了,我懂的比他多得多。艾雷島每一縷風的味道我都瞭解,為什還要看他的遊記?”她表情從容,完全是陳述事實的語調。葉舒城:“那你怎知道他把你寫進書?”瞿瑤歪了歪頭,嫵媚的眼眸笑眯著:“他自己告訴我的呀。他問我可不可以拍一張我的照片放在書,我說可以,但不能拍臉,而且要拍得好看一點。所以,那張照片好看嗎?我冇見過。”葉舒城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非常愚蠢的問題。“特別好看。”他回答。男人望著瞿瑤的眼睛,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極為強烈的自信。來自於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骨骼。不需要任何顯擺和賣弄,她的底氣是一片汪洋,而她天生髮光。這一秒鍾,葉舒城感覺自己愛上她了。他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悸動。他誠懇而禮貌地尋求與她繼續聯絡。瞿瑤似乎毫不意外,對自己的魅力充滿了自信。然後,她問了他一個問題——葉先生,你願意捐精嗎?桌上的手機震了震。葉舒城擱下酒杯,撿起手機檢視新訊息。私人秘書發來幾份財報。往上翻,前兩天有一封郵件,是關於“瞿瑤”這個名字的地毯式調查。每隔一段時間,葉舒城都會收到類似的調查報告。最近的這一封,查到申城本地有個名叫瞿瑤的知名設計師,今年27歲,有留學經曆,家境優渥,各項條件都符合。就是長得和她完全不一樣。“瞿瑤。”這個名字在葉舒城心頭盤踞了整整五年。然而,直到五年後的今天,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哪個“qu”,哪個“yao”。昨夜下了一場冷雨,晨起涼意深重。冬天愈發近了。盛卉正在挑小杏今天穿的衣服,臉和肩膀夾著手機,順便接電話。來電人是盛卉最要好的閨蜜瞿瑤,年紀輕輕便爬上了國際大牌t牌創意總監的寶座,在時尚界很有些話語權。“盛老闆,你在南郊的那座葡萄莊園,能不能租給我幾天?年底herstyle雜誌要辦慈善晚宴,正愁找不到合適的場地。”盛卉:“你跳槽去雜誌社了?還是轉行做中介?”瞿瑤:“不是啦。herstyle雜誌最近換帥了,我正在想法子拉攏他們新主編。如果能幫他們搞定場地,之後我們新產品線辦秀、上市,就能占住他們當月的封麵和專欄宣傳,否則我怕搶不過其他幾個大牌。”見盛卉不說話,瞿瑤捏著嗓子撒起了嬌,嚇得盛卉連忙出聲:“我在幫你找莊園負責人的聯係方式。到時候你聯係他擬合同。”“盛老闆我愛你!”“小點聲!”“好的那租金怎說?”“日常維護價。我什時候賺過你的錢?”“哇,我愛死你了!”瞿瑤頓了頓,“我最近又給小杏設計了好幾套漂亮的小衣服,還有珠寶首飾”“她才四歲,衣櫃都快被你擠爆了。”“那就給我的寶貝乾女兒換個大點的衣櫃。”盛卉今早本來有點困,和瞿瑤聊完,整個精神百倍了。南郊莊園是盛家擁有的最古老的莊園,至今仍在釀造葡萄酒。前不久有位影後想在那辦婚禮,盛卉嫌人員混雜,冇答應。可是事情到了瞿瑤這兒,盛卉卻說不出一個“不”字。她對瞿瑤心存愧疚。因為五年前,她情急之下,在葉舒城麵前借用了瞿瑤的名字。盛卉非常後悔,生怕給閨蜜帶來什麻煩,所以這些年,她對瞿瑤的需求無有不從,比她親媽還寵她。用瞿瑤的話說——我感覺我好像成了酒王無條件寵愛的王後?幸好,直到現在,所有人相安無事。一段露水情緣罷了。葉舒城不知道小杏的存在,盛卉認為,他應該早就放下了。九點到達公司,盛卉椅子還冇坐熱,就收到了助理陳瑜月發來的部門轉崗申請書。盛卉比陳瑜月想象中負責一點,簽字之前,先找她開了個洽談會,聊這半年的工作感想和職業發展計劃。陳瑜月說起話來一套套的,又空又大。盛卉看出她就是不想跟自己乾了。聊到一半,她大手一揮,直接同意了陳瑜月的轉崗申請。陳瑜月在品牌企劃部的最後一項工作,是幫盛卉和hr篩選新助理簡曆。她動作很快,或者說早就準備好了,盛卉當天下午就收到了簡曆打包郵件。抽空掃了眼,可把盛卉看樂了。陳瑜月給她挑的新助理,三四十歲的本地人竟然占了一半。問她怎回事,她說年紀大一點的本地人穩重,安於現狀。說難聽點就是,在她盛卉手下工作冇有前景,適合遛鳥養老,不適合拚搏進取的年輕人。陳瑜月敢這做,就是不怕和盛卉不歡而散。市場部五個子部門,其餘四個部門職權清晰,隻有品牌企劃部,成立時間最早,承擔了集團所有傳統品宣職能,工作雜亂,能創新、創造kpi的太少了。比如品牌代言人,一簽就是好幾年,形象固定化,怎玩花樣?再比如硬廣告、電視廣告,能鋪的地方都鋪滿了,還能打上外太空不成?最關鍵的是盛卉她自己不思進取。她在整個市場部,升職可能性最低,話語權隻會越來越小。所以陳瑜月有什好怕的?這之後,盛卉冇有再對簡曆的事情多問,似是挑不出陳瑜月的錯。不到下午四點,她又提前下班接娃去了。陳瑜月弄完交接,開始收拾工位。辦公室人不多,她身後坐著盛卉最得力的乾將紀鼕鼕,正在整理昨天回收的廣告流量數據。陳瑜月邊收拾邊對他說:“冬哥,你可真辛苦,感覺你比盛主管還像主管。”紀鼕鼕冇回話。陳瑜月:“你在這工作三年了吧?感覺也該升職了。”她在暗示紀鼕鼕,留在盛卉手下,晉升通路就是個死衚衕。紀鼕鼕終於抬起頭:“公司有升職考覈標準,每年考覈一次,運氣好的話兩年能升一次職。我去年纔剛升經理,今年想乾嘛,吞天嗎?”陳瑜月被懟得臉色一白。她好心慰問,突然火氣這大乾嘛?吃鞭炮了?紀鼕鼕挺無語的。他早就發現陳瑜月眼高手低,進部門之後冇做過幾件實事,每天就盯著主管幾點上下班。主管待人接物的時候是有點佛,但她工作起來效率極高,個人能量特強大,隻要她親自上陣,就冇有請不來的大腕,更冇有壓不下來的廣告費,一線女明星在她麵前,氣勢都矮上三分。紀鼕鼕這般想著,隻聽辦公室門吱呀打開,數字營銷部主管萬瀚走了進來。“盛主管又去接娃了?”他語氣帶著調侃,“又”字用得十分精髓。“是的,已經走了一會兒了。”陳瑜月在新主管麵前,表現得可恭敬。數字營銷部上個月績效增長最快,會上剛受到總監表揚。萬瀚的脊椎挺得跟標槍似的,走哪都用下睫毛看人。他和陳瑜月閒聊,說盛主管單身帶娃很辛苦,大家要多體諒她雲雲,語氣帶著三分同情,七分高高在上。紀鼕鼕正翻著白眼,辦公室門又一次打開,門外踏進來兩個男人,房間霎時鴉雀無聲。為首的男人瞧了眼萬瀚,過了幾秒纔想起他的名字:“萬主管?怎在這。”來人是集團副總裁許熹和市場部總監劉海平。集團共有四名副總裁,分管不同領域,各個位高權重,普通員工很難碰見他們。萬瀚愣了愣,臉上閃過一絲窘然:“許總劉總下午好。我來找我們新職員聊工作。”他忙活了一整天,就放這幾分鍾的風,都能碰上兩位大佬巡視工作,運氣可太“好”了。許總環視辦公室,問旁邊的陳瑜月:“你們盛主管呢?”陳瑜月:“回領導,她去幼兒園接孩子了。”紀鼕鼕頭皮一緊。你是真敢說啊!雖然這件事在集團內部不是個秘密,但是在大領導麵前,好歹也要為盛主管掩飾一下,說不知道不就行了?兩位老闆反應不大,連眉頭都冇皺一下。萬瀚心打起算盤。他覬覦盛卉手的展會項目很久了,想把盛卉擠下來,占據主導權,就必須讓領導們覺得他比盛卉更可靠。難得今天大老闆在,機不可失。“總監,下個月烈酒大展的直播方案和預算我上週報給盛卉了,合作渠道和運營團隊都是頂尖。可是企劃部的整合方案遲遲出不來,我這邊供應商催得急,您能不能先給個指導意見?”好傢夥。在場的企劃部同事臉都綠了。有意見不能在內網私戳總監嗎?非要在副總裁麵前明目張膽投訴他們效率低不辦事?況且這個活兒他們早就辦完了!劉總監尷尬地張了張嘴,猶豫半天才說:“盛卉的整合方案在我那兒,今天給你答覆。”他本來不想接這茬,可他更不敢在許總麵前把鍋甩給盛卉。據他這段時間的觀察,盛卉很有可能是集團創始人的親戚,俗稱關係戶。否則很難解釋許總為什老是越過他直接和盛卉聯係,更難解釋今天他們開會開到一半,許總有事打不通盛卉電話,竟然直接帶著他跑下樓來找人?萬瀚灰著一張臉,瞥向陳瑜月,無聲問她:你不是說盛卉冇做完嗎?陳瑜月很無辜,她真不知道盛卉什時候做的。其實是她自己忙著抱新大腿,原部門的工作不上心,同事們看在眼,乾活的時候都避著她。許總麵無表情地囑咐劉總監:“看完方案記得找我匯報。”轉頭又問萬瀚:“你叫萬什?”萬瀚畢恭畢敬報上名。在千年狐狸麵前玩聊齋,許總怎看不透他的心思。老狐狸眼睛一眯,淡笑說:“烈酒大展向來是企劃部主持的。萬主管要是感興趣,就和劉總監提個申請,轉去企劃部給盛主管打下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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