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3章 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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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顯得有些緊張。

為了備課,他可是連續半個月都冇有睡好啊,連彈珠都不和方繼藩玩了。

他是個好勝心極強之人。

也希望做點事。

隻是他不喜歡被人灌輸。

人都有好為人師的一麵,朱厚照也是如此。

畢竟,自己是這些生員的書院院長,堂堂書院院長,怎麼可以一點學問都不教授呢。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問出民為何物的時候,生員們沉默,他們第一次聽太子殿下講課,也有些緊張,不敢貿然回答。

“……”

這就有點尷尬了。

素來膽大包天的朱厚照,居然有點兒緊張了。

看向方繼藩,方繼藩抬頭看房梁。

朱厚照心裡有點無語。

想了想,他居然侷促起來。

心裡不由暗暗惱怒,花費了半個多月時間去準備,結果……卻臨場出了亂子。

眾生員們見太子殿下不吭聲,更不敢吭聲。

於是,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心有點兒亂了。

而此時,有幾個旁聽的人,悄然的進入了明倫堂,他們坐在了角落。

在書院,這樣的事很多,因為慕名來聽課的人不少,不是所有人,都會嚴格遵守上課的時間,有人興之所至,也就來了,不過來聽課的讀書人,一般不會影響彆人,會躡手躡腳的到旁聽的席位上跪坐下。

可這來的人,卻有些不一般。

弘治皇帝已第五次來到西山。

西山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他是親眼見證西山日益繁華,不過……此時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站在了講台……弘治皇帝美滋滋的心情,有點兒……複雜。

書院院長,不過是讓你掛名而已。

太子從小就不愛讀書,平時讀書都是一知半解,居然大言不慚的敢登台教授人學問。

真是不怕丟人啊。

自己兒子是幾斤幾兩,弘治皇帝是知道的,所以他有些後悔自己來了。

尤其是麵對劉健、李東陽和隨來的謝遷時,弘治皇帝的臉微微有些燙紅。

不過他依舊麵帶笑容,冇有發怒。

不管怎麼說,太子和方繼藩立了大功啊。

剿了中野二郎,使朕無憂。

他見朱厚照呆呆的站在了講台上。

其實此時就已想將這個傢夥拎下來了,彆丟人現眼了,生怕彆人不知你水平有限,冇讀多少書嗎?

謝遷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卻又抬眸看了看太子。

謝遷突然道:“敢問,心與理,有何不同?”

謝遷果然是老江湖。

他對新學,心情頗有些複雜,那王守仁的道理,一套套的,說實話,連素來善辯的謝遷,也難找出他的漏洞。

今日……他倒想知道,太子對此的看法。

新學提倡心性,而理學提倡理性,這纔是彼此之間最大的不同。

謝遷其實是個諧趣之人,一看太子登台,便心裡忍不住想笑了。

弘治皇帝臉一紅,這麼大的問題問出來,這不是擺明著,太子要出醜嗎?

朱厚照心裡鬆口氣。

忙是看向問話的人,可一看謝遷,愣了一下,再看坐在那裡的,是自己的父皇,臉色更是一變。

弘治皇帝似乎在此刻,不想父子相認,故意將臉彆到一邊。

朱厚照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突然定下了神。

父皇曆來看不起自己啊。

卻不知為何,他今日來了。

且不管他。

朱厚照正色道:“這位老生員……問得好!”

謝遷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朱厚照道:“什麼是心,什麼是理?嗯,心者,心即為本心而已,你我皆有心,就如這位老生員……”

謝遷的老臉又變了變。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也有心!”

“我有何心?”謝遷開始發揮他抬杠的本能。

朱厚照道:“敢問老生員,你見了你的父親,會如何?”

“……”謝遷哆嗦一下。

太子這個傢夥,曆來是胡說八道慣了的。

現在突然拿自己的父親出來,不會胡說什麼吧。

朱厚照見他不答:“這位老生員,是否見了自己的父親,便想到了孝順自己的父親呢?”

呼……

謝遷鬆了口氣,還好……這傢夥冇有胡說八道,他頷首點頭:“不錯。”

“那麼……”朱厚照又道:“可若是此時,老生員……”

“我不是老生員。”

“那就叫你謝生員吧,在這裡,除了我這書院院長,還有副院長以及博士、助教人等,其餘人都是生員。”

謝生員……

謝遷無話可說。

“謝生員,敢問你,若是在此時,你見到了

孺子被投入井中,你會有惻隱之心嗎?”

謝遷沉默了片刻,孺子投井?

“自然會的。”

“這就是心性啊。有人講究理,認為人的心,應當遵從天理,剋製自己的**,譬如,人都有私心,會有私慾,那麼,隻有壓抑自己的**,方能追尋到聖人之道。可這不對,就如我所說的那樣,人孝順父母,不是因為道理教授你怎麼做,見了孺子投入井中,人油然而生,會生出惻隱之心,這心性所至,是在一念之間,是人的天性使然而已,難道,這也是理要求人們去做的嗎?”

“我再問謝生員,若是你見了孺子投井,會下意識的施以援手嗎?”

謝遷毫不猶豫的道:“會。”

朱厚照道:“謝生員生出惻隱之心,且願意施以援手,敢問,這是道理要求你這樣做,還是謝生員一念之間的本能?”

謝遷沉默了,想了很久:“想來隻是一念之間的事。”

“一念之間,就是謝生員的心性啊,因為謝生員的本心如此,所以見了孺子投井,第一個念頭,便是惻隱之心;此後,謝生員施以援手,那麼,這就是行,人有了一念之間,纔會有行動,是不是?那麼在這其中,理又在何處呢?難道我們做任何事,都要先捫心自問,這件事符合不符合道理,那一件事,是否符合聖人的道理,倘若處處如此,那麼豈不是可笑嗎?”

“人的行為,是由心而發的,而非理而發,我們刻於的強調理性,遏製住心中的**,這未必是好事。”

謝遷若有所思,居然覺得,這太子……長進不少。

弘治皇帝也錯愕的抬眸,看著朱厚照,卻見朱厚照開始慢慢的進入了狀態。

長久以來在西山書院的耳濡目染,就算是一頭豬,不,不該稱之為豬,現在該叫豚了,便是一頭豚,那也會有所悟了。

何況,為了來授課,他可是廢寢忘食,成日都在瞎琢磨,朱厚照是悟性很高的人,一旦用了心,對知識的吸收便輕易多了。

朱厚照似乎懶得理會這位抬杠的謝生員了:“我們用理性,來壓抑自己的**,這冇什麼不好,這是個人的事,有人勤儉,這就是理性,他遏製自己內心的**,礙不著彆人的事。”

“可最可怕的,卻是人們過於追求理性,不但用理性去約束自己,還要約束彆人的行為。因為自己節儉,就要求彆人和他一樣節儉。因為自己寡慾,便要求彆人也和他一樣寡慾。若是彆人不從,便要講大道理,處處譏諷,甚至是對其動輒暴打。”

“……”

弘治皇帝覺得開始漸漸進入佳境了。

居然……聽著有幾分道理。

這個小子,從哪裡學來的。

可是……聽到此處,弘治皇帝一愣,這話……聽著有些不是滋味啊,啥意思?朕不就是個節儉的人嗎?所以要求你朱厚照也節儉。還有動輒暴打,這又是啥意思?

聽著……像是在說朕啊。

朱厚照繼續道:“這……纔是當下最大的問題。讀書人學了道理,無論他們自己是否剋製了自己的私慾,卻總喜歡,用私慾去抨擊彆人。就說軍戶……”

軍戶……

朱厚照道:“軍戶們為國家效命,這是他們的職責。可朝中的許多大臣,卻用理性卻要求彆人,軍戶們糧餉不夠吃了,他們會餓肚子,此時,便有人會說,你們是為國儘忠,難道餓肚子,就不可以克服嗎?餓肚子是私慾,隻要想著忠君為國的道理,為何就不能餓著肚子殺敵了?”

“軍戶們也會有妻兒,他們在餓肚子,他們的妻兒,也是麵有菜色,一群人飯尚且吃不飽,卻希求他們心懷理性,遏製自己的私慾,去上陣殺敵,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嗎?”

“當下的問題,都源於此啊……我們的讀書人,處處要求人冇有私慾,要求每一個人,都是古之聖賢一般。可軍戶們呢?難道他們不知道,若是韃靼人來了,倭寇來了,自己若是不奮勇作戰,這些強盜就會姦淫擄掠嗎?不,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有自己的心性,猶如他們見了孺子投井,也會有惻隱之心,怎麼會不同情被韃靼人、倭寇所屠戮的百姓呢?”

“可是……軍戶不是聖人,我們必須承認,他們有他們的私慾,倘若你閉口不談,故意忽略這一點,那麼……這天下的隱患,也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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