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富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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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走了,整個京城又似乎陷入了寂靜的氛圍之中。

街道上,範文程背手負立,見人群已在漸漸散去,其中顯眼的車駕有兩輛,一是豫親王多鐸的隊伍,他染病不能隨行,因此隻能留守京城,二是東莪格格的轎子,很少露麵,這回多爾袞出征纔來送行...

但這些在他眼中都不重要,重點是,今日陳名夏冇有來,鄂碩也冇有來......

回望這些年之事,其實雙方派係的爭鬥都是有度的,至少是在合理的範圍下爭一爭,對待這些事多爾袞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中度量即可,但在山西造反一事的態度上,不管是保皇派還是中立派都是一力支援平叛的,所以朝堂上一致對外時,有什麼間隙都可以暫時放下。

因此陳名夏冇有理由不會到場。

對於昨日之事,範文程其實心中已有了計量,鄂碩恐怕已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了多爾袞,那麼,依照多爾袞生性多疑的性子,很快便會想到他的目的,並且留下手段阻住自己。

因此鄂碩也隻能是受了什麼命令纔沒有到場。

就這般想著,範文程忽然想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鏈子。

事情的一開始是他盯著索尼,多爾袞又盯著他,此時索尼是蟬,範文程是螳螂,多爾袞是黃雀。

然後索尼這隻蟬出局了,蟬變成了範文程自己。

再一番輪轉後,陳名夏一係被範文程拉進來替掉了自己,範文程則又變成盯著他們的螳螂,而多爾袞這個黃雀卻在這時走了...

那麼接下來誰會替代多爾袞的角色,誰又會替掉索尼的角色?

偶然一瞬,他回頭注意到了身後的動靜,卻又將目光散開。

諸多事情堆積在心中,範文程卻是一笑,眼下還是先做好自己這個小螳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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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就是範文程嗎?”

祁京問了一句,此時他舉著扇子遊走在街上,一副官老爺打扮,玉麵俊朗的,倒是很惹人注意。

一旁扮作小廝的韓文廣也不太清楚,道:“好像是,南邊有幾他的畫像,為什麼突然提到他了?”

“昨日卷宗房外是他留守的人。”祁京一邊看著範文程馬車離開的蹤影,一邊道:“我們栽贓陳掖臣一事應該是在他處理了。”

“你是說,他可能會查到我們?”

“不,他要查的人不是我們。”祁京道:“我猜陳掖臣很可能已經逃了。”

“為什麼?他不能解釋清楚嗎?”

“因為是我們燒了卷宗房,雙方的人起衝突死了人,再加之陳掖臣禦前侍衛的身份,他不可能解釋的清。隻能去找陳名夏。”

“我們呢?之後怎麼做?”

“多爾袞走了,城中會鬆懈很多,儘快打探到周吉的下落,然後找到他。”

“可如今隻有陳掖臣一人逃出來,你準備讓他做什麼”

聽見韓文廣這樣問,祁京倒是一皺眉,偶然想到了什麼。

“先去碰碰運氣吧...似乎有人在幫我們......”

“什麼意思?”

“冇什麼。”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就到富國寺附近。

這裡是昨日祁京約定陳掖臣見麵之處,隸屬東城較中心地帶,因此行人很多。

韓文廣一路走的都很焦急,似乎還是不明白祁京為何這般平靜。

對他來說,陳掖臣即使逃了,再來與他們見麵的概率也是很小的,祁京完全是在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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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完我此時已回了府中,準備賭兩把。

送攝政王出征是要緊事,因此他今日淩晨便起來,之後一路忙到了中午。

穿過庭院,他叫下人先提來幾壺好酒,邊走邊喝的往堂上走去,準備好好睡一覺,然後晚上再去劉士英那搖塞子搖個通宵。

行走間打個了酒嗝,他摸了摸身上還揣著的銀票,隻覺日子過的太樂嗬了,白天撈錢,晚上賭博,誰還能有自己快活?

來到堂上,隻見寒風滾滾,把他的那些奏疏與摺子吹的遍地散落...上麵幾乎都是寫著整個清廷的政事,還有各種諫議等著他批。

忽然間好像忘了自己還是個內閣大學士兼議政大臣...對了,好像還有個太子太傅來著,隻是現在皇帝都還是個小娃娃,他也樂意多領一份俸祿......

“陳名夏啊陳名夏,你就不懂樂趣所在...彆擋著老夫撈錢了...”

如此喃喃了一句,他俯下身收拾起了遍地紙張。

偶然一瞬,一雙軍靴出現在他眼前,以及一份遞下來的明黃色帛書。

“.......”

“哈,老夫也要當黃雀了?”

等鄂碩說完經過,寧完我微微笑道。

“你說什麼?”

“這不就是大王的意思?”

寧完我將秘旨隨意拿在手中,道:“讓我與範大人玩一個遊戲,我們來當黃雀,他做前麵的螳螂,至於那些被他盯上的人,就是蟬兒咯.......”

鄂碩一皺眉,道:“什麼意思?”

“哎,與你們這些莽夫說不清。”寧完我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都統大人玩過鬥蛐蛐嗎?”

“冇有。”

寧完我道:“此事吧,就好比原本在一個籠子有兩個蛐蛐,然後範大人這隻螳螂突然被攝政王放進去了,結果就很明顯了,一個個吃了。”

“誰是蛐蛐?”

“索尼還有他的同黨咯。”寧完我笑道:“隻是現在這隻螳螂想和蛐蛐聯手爬了上來...真有意思。”

“你準備怎麼做?”

“範大人想拉更多蛐蛐下來,殊不知這些小玩意兒再多,爬上去也咬不死賭徒。”寧完我道:“攝政王殿下既然還不想一巴掌拍死他們,那我們就接著鬥蛐蛐咯。”

鄂碩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多爾袞吩咐他來找寧完我,也就接著道:“陳名夏已被軟禁,大王已交代了,繼續往下麵查...還有一件秘事...肅親...”

等鄂碩靠過來,寧完我卻是一把推開他,道:“算了,老夫不想知道,老夫還要留著命去打牌。”

鄂碩一愣。

卻隻聽寧完我再度開口,將此事蓋過,問道:“先找陳掖臣吧,範大人這麼想拉陳家下水,說明在他眼中這隻蛐蛐很厲害啊。”

“可他已失蹤了......”

“不。”寧完我搖頭道:“概率太小了。”

“什麼?”

“你看,陳掖臣既然有了禦前侍衛的令牌,為什麼要事先聯絡那個叫馬銳的堂倌?”

“你是說...”

“對嘛,注意細節,他不認識鑾儀衛署裡的路,那麼他最後是怎麼逃走的?”寧完我話語一轉道:“再來到範大人身上,他為什麼要栽贓人家?為什麼勸你馬不停蹄的回去?又為什麼恰逢其時的要回家睡覺了?”

鄂碩又是一愣,等了許久回過神後,才閉眼歎息道:“他那日拿過的卷宗裡有一份是有關街道提督房修建的圖紙...必定時趁我審人的時候已找到了陳掖臣...然後放他走了......”

回想這些事時,鄂碩隻覺這些文臣辦事太過縝密了...怎麼都跟著捕頭一樣......

寧完我冇空注意他,拿起桌上的酒壺又喝了一口,接著問道:“都統大人來時,應該派人跟著他了吧?他去那了?”

鄂碩點頭,道:“我麾下的兩個牛錄馬佳滿查回稟是在東城的酒肆上...賞雪。”

“那個酒肆?”

“隆昌客棧。”

“哦?”

寧完我忽然想到什麼,道:“那個位置有個大賭場,我去過很多次了,亭台上可不是賞雪的地方,而是去看富國寺的......”

“富國寺?”

“嗯,圍了吧,陳掖臣應該在裡麵。”

“你怎麼知道?”

“猜的,這個概率比較大......”

寧完我說了一句,又打了酒嗝,輕描淡寫的樣子。

“鬥蛐蛐嘛,我們賭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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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國寺,後院功課殿的第五間。

祁京推開了門,隻見陳掖臣已滿頭是汗的躺在了房中。

“薑祝山...我告訴你......”陳掖臣皺眉,正待說話。

“我問,你答。”祁京揮手打斷道,話語簡潔有力。

陳掖臣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現在就殺了你。”

陳掖臣沉默了一會兒,道:“好,你說。”

祁京問道:“你家世代名門,在進京時可瞭解過時事?”

“知道,我是禦前侍衛,有很多訊息都有經過我們之手......”

祁京問道:“沿海的鄭氏知道嗎?”

“知道。”陳掖臣道:“他們是前明殘存的勢力,但自鄭芝龍投降後,就隻有他兒子鄭成功還在金門抵抗,你問他們做什麼?”

祁京不答,繼續道:“鄭氏有來過京城冇有?”

“當然冇有,他們在前明本就是一夥海盜,隻是後麵為穩定沿海局勢才加封的官職。”

“知道啟心郎嗎?”

“知道,但前幾年朝廷下令漢人學習滿語後,現在已經基本取締了。”

“在任上的有過那些人?”

“很多,範文程,索尼,希福他們都做過,這是一個過渡,任過啟心郎的人基本都已入閣了。”

“嗯,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啟心郎叫周吉的?”

“聽說過。”陳掖臣道:“他是洪承鑄的親信...自在遼東投降後,就被攝政王帶來了京城,那時前明剛剛覆滅不久,魚龍交雜,他底子乾淨又有些學識,就安排他做了吏部的啟心郎,因家父是吏部尚書我才聽人道起......”

“他後麵怎麼了?”

“不知道,吏部在革除他的職位時,隻寫失蹤了......”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在順治三年三月初......”

“在那裡失蹤的?”

“不知。”

祁京微微皺眉,道:“一位形同正二品的啟心郎失蹤,所屬的吏部竟不知道原因?”

陳掖臣忽然想到什麼,閉口不答。

祁京毫不猶豫的,將匕首紮進了他的大腿。

陳掖臣吃痛,悶哼道:“我都已到此,你就是這樣對待盟友的?”

“那你總得說點什麼,讓我相信你。”

“我...我真不知道...那時我還在考舉人,也冇有興趣去瞭解這些,隻聽幾個文吏在裡麵嘮叨過幾句......”

祁京拿出傷藥給他止血,接著問道:“他們說什麼了?”

“說周吉似乎捲入了黨爭,再去了宮裡一趟後就再也冇有回來過......”

“黨爭?”

“是,我說了他是洪承鑄的人,洪承鑄在太宗一朝一直被防範軟禁,至今朝陛下登基後才漸漸有了起色,被攝政王與保皇派索尼等人爭相遊說,其人卻在搖擺不定,直到周吉失蹤後,他才如範文程一般沉了下去......”

“說說你的看法,你認為周吉在哪?”

“攝政王走了,有很多人想出來......索尼就是第一個,我不知道還有那些人,但攝政王必定會留下人去製衡這些黨爭和想起事的保皇派,洪承鑄可能也會出來,但周吉消失太久了...很可能已死了.......”

祁京又仔細問了幾句,才問道:“周吉是洪承鑄的人,啟心郎是洪承鑄安排他的做的?”

“不,啟心郎的任命都是攝政王下的令。”

“關於周吉你還知道什麼?”

“不知了,他本就是在我們進京之時就不見了,又冇有什麼麾下的派係,攏共就是在吏部辦一些事。我也是等父親進了吏部後才知道這些閒言碎語......”

“洪承鑄既曾是明朝的人,他投降這些年可是做了什麼事纔會沉下去?”

“是。”

“說。”

“順治二年,他曾受到攝政王的命令南下總督江南軍務,招撫南明弘光朝的舊臣,但私下有很多人都在勸他趁機反了,這些話傳到了當時一路下去的肅親王豪格耳中,於是就將他革職送回京城了,但攝政王似乎對他恩寵有加,又讓他起複了內閣大學士,直到去年他喪父回鄉守製回來發生周吉失蹤一案後,他就被停了一切職務,隻掛了一個虛職,但一直被內閣諸位大學士排解在外。”

陳掖臣說著,話語一頓。

“薑祝山,你說大同之事是你做的,難道你來京城尋周吉也是為起事?我告訴你,你動不了的,多爾袞就算帶走了幾乎所有兵力,這裡也不是你能輕易能策反人的地方......”

“是我在審你。”祁京嗬斥了一句。

陳掖臣似乎並冇有受到什麼影響,眯起眼看著他。

不是說好的合作嗎?

然而,祁京的下一個問題已出現在耳中。

“是洪承鑄在給明朝遞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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