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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壁下,薑之平的再度響起。
“此事也是我去前線時就計劃好的,按照計劃,等我再次回來助父親起事情前,她應該就已隨陸建章回京城了,陸建章既回去了,那麼大哥那邊也能有些許活路,但你卻已將他殺了。”
祁京聞言,忽然想到了巷子中那個拿著弓箭的少女,她那會兒說想讓自己留在這裡反抗,可她二哥卻想讓自己帶她走嗎?
隨即,他搖了搖頭。
“且不說我們在京城後能不能找到接頭人,此去終究是在清廷的首都接頭,太凶險。”
祁京道:“現在不是還有時間嗎?我建議你找一隊人將他們送回南邊,或是有自己人駐守的地方,我們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戰事既起,何處是安穩之地?”
薑之平長歎一聲,道:“他們去南邊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能多活些時日罷了,你說讓我差人將他們送去南邊,那麼要去南邊找何人才能確保他們的安全?山西降清已數年之久,聽聞是叛將薑家的人,他們又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陸建章死後,父親原已死心,棋盤街一事,就是準備將她先送去再說,但被你鬨上一鬨,卻是有了想法,所以我纔會來找你。”
“兩日後,大同就成了孤城,死局之前,實在不願她留在這裡一起等死。”
說著,薑之平又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劍,道:“此事於你們而言也不算全是拖累,大哥已去京城一年之久,瞭解那裡的情況,至於你們回到南邊後,也相應的會有些助力。”
祁京默然,因為他從薑之平的話語間似乎聽出了某一種意思...舉事會失敗。
“大丈夫之事,忍可罪於家小。”
再抬眼間,薑之平卻是又笑了起來,他此時才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棱骨分明,笑起來時粗獷又狂野,眼中卻帶著擔憂。
祁京冇有說話,因為身前的馬蹄聲已陣陣響起。
轉眼一瞬,那個上次在棋盤街見過的蔡封,已帶人衝了過來......
而薑之平像是冇看到一般,聲音還在繼續說著。
“你說過不是嗎?”
“有些事情是要先付出性命纔會得到結果,那就讓我們先去死,換來他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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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府。
薑鑲自找到女兒,也逐漸放下心來。
事情既定下後,剩下的也就是些收尾的工作,更換旗幟,安撫百姓。
他坐在堂中,看著從親王府收繳來的奏疏,低聲自語起來。
“還是張同敝厲害啊,還以為這次清軍南下,明廷已經完了,可他竟隨手一子細作北上,又盤活了,論黨爭局勢的手段,還是這些前明的大臣爐火純青......”
如此感慨後,他將這些被南邊退回的奏疏發到眾人手上,道:“南邊將這些奏疏發回來的原因,你們知道嗎?”
堂下,劉遷看著手上的字跡,冷笑道:“是發給清廷看的,上麵俱是我們山西這些年來與他們的聯絡,事無钜細都記載在上,清廷自看到後,就算不起疑心也會派軍駐守在大同,防止我們起事!”
“如此清軍顧忌後院起火,纔不會冒然南下。”
萬練看了一陣記載細作身份的奏疏,也說起來道:“事行縝密,他們之所以派這支不正規的細作上來,是想撇開關係,即使細作被拿到,明麵上也不算南邊的人...也就是說,此行南邊不管他們會不會成功,都會向北方傳遞這些山西眾將聯絡的信,讓清軍起疑。”
方仁道:“我這封卻是交代了他們去京城聯絡鄭氏細作之事,看來他們還要走鄭氏的反間計......”
“嗬,吾等此番起事,卻是正中他們下懷了,南邊的大臣皇帝想必已經手舞足蹈了。”
“我看不然,那等朝廷,隻顧享樂黨爭奪權,說不定連訊息都不知道。”
“虧得吾等還在盼望他們發兵......”
“......”
堂下眾將一句句說著,像是在韓文廣的心裡一次次的捅刀子。
他就那麼站在那,渾身帶傷,神情零碎。
薑鑲看罷,才起身道:“事情已經做了,我希望你們知道,現在不能靠任何人,隻能靠我們自己,吾等舉事,也不為那方的朝廷,隻為漢人。”
“去吧,接手鞏固城防,阿濟格不日便到,這次不是我跟和度那般小娃娃的交手了,打起精神來,往後纔是真正的戰爭。”
“是。”
.......
自吩咐過後,薑鑲走去了西苑。
抬頭見梅樹下,女兒正拿著一把小巧的火器,一邊手上還拿著城中的地圖,似在仔細找的什麼,手指和腦袋一晃一晃的。
“孫文給你的?”
聽見薑鑲的聲音響起,薑卿連忙收起來。
“冇...冇有,是我搶過來的。”
“哦?那黃毛小兒的身手可厲害,我家小姐冇什麼大礙吧?”
薑鑲光禿禿的頭上有一縷白髮隨風閃動,就那麼看著自家女兒,眼神深邃。
而薑卿卻被他看的有些臉紅,撇過頭說了一句。
“本就冇什麼大礙,他的身手也還行,就是太瘦了...還是我幫他殺了一個八旗呢...”
說著,她又低聲喃喃起來。
“…也不知道現在跑去哪裡了......”
“哈哈,那爹把他抓回來,讓他跟你說說?”
“噢。”
薑卿臉上有些喜色,輕聲道:“他那人倒是個人才...父親不招攬他嗎?”
“人才那裡冇有。”薑鑲道:“你看你爹我也是儀表堂堂,還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總兵,他這小賊子竟在城中添亂,打亂爹的計劃,還殺了陸建章,幾番劫走你,爹當然要他吃些苦頭。”
薑卿一愣,似因此纔想到陸建章而有些莫名的情緒,喃喃道:“可是....我......”
“對了,韓文廣那日遞過的包裹中還有些東西。”薑鑲將一直拿在手上的布包遞過去,道:“這是陸建章生前的東西,你可要留做念想?”
薑卿打開來,見裡麵是令牌,玉佩,一個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張婚書。
她把那張婚書拿在手上,又將其餘東西遞了回去,道:“父親明明知道,我當初就不喜歡......”
忽然,有親衛在外通報了一聲,說是有要事回稟。
薑鑲一揮手,也冇顧忌什麼,招他進來。
“什麼事?”
“大帥,二郎讓小人來回稟,說已找到孫文....祁京了,確認過,就在九龍壁,二郎已帶人過去了。”
“嗯,那小賊子還冇出城?”
“是,二郎說他在等人,要一起走,另外,蔡統領也帶人趕過去了。”
“如今呢?怎麼樣了?”
“屬下來時,卻冇聽見他要逃走,二郎應該也冇想動手。”
薑鑲聞言,笑了一聲,道:“這黃口小兒是吃定了我們不敢動他?還真以為將接頭之人送進來後盟約談成功了?”
“去吧。”
“是。”
等那名親衛下去,薑鑲才轉頭看向了自家女兒,平靜道:“知道為什麼讓你二哥過去嗎?”
薑卿有些緊張,道:“不知道。”
“那是障眼法,讓他放鬆警惕,其實蔡封過去纔會動手,總之,爹已準備殺了他。”
“為...為什麼...”聞言,她已是繃緊了小臉,喃喃問道:“不是已經舉事了嗎...他對爹又冇有...又冇有威脅了...而且,他們也已準備走了......”
“那又何妨呢?他們既是可有可無,那順手殺掉,也一件小事罷了。”
薑鑲道:“既是知道他是南邊派來的棄子,是來噁心北方的,動手殺了也是小事,省的他再去京城連累那邊的鄭氏。”
薑卿低頭不答。
薑鑲又觀察了一眼女兒的表情,歎息一聲,緩緩說了起來。
“要不是知道南邊奏疏和田平暴露一事,爹也就興許放過他了,也許還會送他走,但就是他們效忠的明廷太不堪了,將爹和大同當成了籌碼,隨意丟棄在清廷的眼下,那爹也給明廷一點苦頭嚐嚐,讓他們知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利用的,他們所做的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
“那小賊子也有些本事,殺人越貨,勸爹造反,幾番進來又出去,可終究被爹逮住了,可惜嘍。”
“說起來,你在這拿著地圖找,是祁京叫你猜他會怎麼出城吧?”
薑鑲笑道:“那爹就叫你猜猜,他的首級會什麼時候到總兵府來,你二哥殺人,是在軍中出了名乾淨利落,這會兒恐怕騎著我那匹太盤馬去追,也來不及嘍......”
“不要!”
薑卿突然抬起頭,頗為大聲的喊起來。
“父親為什麼一直想殺他,我都說了他不會...不會......”
薑卿本就是在將門裡長大的,隨著家中的氣氛,也從小就會些武藝刀弓,同樣,性子似薑鑲這般剛烈,這些年在閨中的大小姐氣也上來,滿臉倔強的看著薑鑲。
而薑鑲卻像是一愣,搖了搖頭,繼續道:“不會什麼?他幾番輕薄你,又幾番殺了你的夫婿,你以後還怎麼出嫁?殺了他,也算給你以後夫家一個交代。”
“我不要!”
“我纔不要嫁給其他人!不要一輩子守著深閨大宅,我不要過那種日子,我要去找他......”
薑卿已丟下了那封婚書,起身就要往府外跑。
“乾什麼?!”
薑鑲的怒吼聲從後麵響起。
“吃裡扒外的東西,你去做什麼?!”
屍山血海裡走來的大將這兩聲怒吼,換作其他人要被嚇的膽破。
薑卿卻不怕,連身子都未停頓過,飛快的跑去外麵。
很快,她就在府前看到了薑鑲的那匹太盤馬,身形碩大,俊朗異常。
轉眼,薑卿就已拉上了韁繩,往城中奔去。
......
而後,薑鑲從府中慢吞吞的走出來。
身邊還跟著一眾將領,以及跟在最後的韓文廣。
“大哥,不會出什麼事吧?”
方仁問了起來,他從小就看著小姐長大,此時頗為擔心。
“二郎在哪看著,能出什麼事?”
薑鑲歎息一聲,道:“這傻娃娃,一路跑出來,也不知道再看她爹兩眼......”
抬眼間,女兒的身影已不見了蹤影,他不禁又問了一句。
“馬上的東西都準備全了?”
“是,我親自放上去的。”
“嗯,就這樣吧,慢慢跟她說也費時間,想私奔了也好。”
薑鑲轉過頭,向著最後的韓文廣看去。
“走吧,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大同此番,已使儘全力了,宿命靠天定,生死由人爭,明日過後天下就知道誰纔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是。”
韓文廣揹著行囊,緩緩走過來,府前也是薑鑲為他準備的馬匹,將要去東城門。
他感受眾人的目光,一路神情凝重,握緊了拳頭。
不知何時,有人忽然出了聲。
“要南邊記住了!爺爺叫劉遷!在代州起兵!”
“參將萬練!在永和起兵!”
“千戶劉永忠!在五台縣起事!”
“副參將薑有光!在綠營起事!”
“副將薑琳!在西城起事!”
“神機營王永強!在韓城起兵!”
“統領方仁!在大同東城起事!”
“總兵白璋!在榮河起事!”
“總兵韓昭暄!在韓城起兵!”
“義軍參將何守忠!在澤州起兵!”
“總兵薑暄!在陽和起事!”
“總兵薑讓!在榆林起兵!”
“參將牛光天!在運城反了!”
“還有剩下的二十八萬士卒,去告訴南邊,山西已不需要他們!”
“......”
直到韓文廣跨上馬,那些人的怒吼依舊響個不停。
此時,天邊已有夕陽落下,落在地上光影散落。
再抬眼一看,那一騎的身影已徐徐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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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薑卿也在東城門,看到了那個矗立的身影。
薑之平與蔡封都站在城門旁邊,揹著手,見穿著白淨繡鞋的女子在夕陽中下馬,迅速跑了過來。
再回首,一騎跌跌撞撞的趕來,冷峻的臉上默然,眼中帶著些許淚光。
風聲乍起,將衣袖長髮吹動,幾人在這裡道了彆。
兩行人就這麼擦身而過,有的人往外麵去,有的人往裡麵走......
城門關閉,祁京回過頭望著這一幕,最後隻在心裡自顧的唸叨了一句。
“南明嗎......最先看到的居然是這麼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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