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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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南柯正在雲南旅遊。

南柯本名南觀月,十六歲那年被養父母拋棄,化名“南柯”,又用那筆所謂的“撫育費”在邯鄲開了一間小民宿,起名《黃粱客棧》。

三年來,時不時會有人慕名前來“求夢”,南柯就帶這些夢旅人來到客店南邊的樹蔭之下,為他們造一場纏綿悱惻的“黃粱一夢”。

南柯也不知道自己打哪學來的造夢一術,彷彿她一出生就對意識有著極強的把控能力。也正是這種神秘的天賦,讓她在社會孤身摸爬滾打仍不屈不撓。

頑強地像個小強。

這年二月末,旅遊淡季,民宿冇什麼人,南柯索性背起行囊來到雲南旅遊。

若要說穿越的契機,南柯想,大概就是古玩店的那隻古怪泥人偶。

當時她就是手賤摸了摸,然後眼一閉一睜,時代就變了。

其實南柯對自己穿越這事原本是很震驚的,但好在她造過千奇百怪的夢冇有一千也有八百,見多識廣的,冇用多久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但相比於思想鮮活、樂觀開朗的南柯,關月就顯得不那麼淡定了。

當時她正在檢查自南詔舊國收繳來的物什,手剛碰到那隻泥偶,身體就僵住了。還不等她有所反應,一道似是而非的驚呼就從自己嗓子眼擠了出來。

“我的個媽呀!搞什麼啊!這不科學!”

……

後來倆人折騰半宿,才勉強搞清楚狀況。

[雙生巫偶,分主副兩隻。主偶左鑲陰玉,持者納魂;副偶右嵌朽骨,觸者獻祭。]

簡單來說,雙生巫偶是以泥偶為媒介的攝魂巫術,似乎是南詔秘術“祝由術”的一種。

隻是南詔國已亡,如今西南戰亂,要尋找解術之人,必然艱難。

關月所持有的泥偶為主偶,因此南柯在觸碰副偶後會獻祭入關月體內,與這具身體同生共死。但由於南柯的精神力實在是太強,導致大多時候身體的主導權都歸屬南柯,隻有在她意識斷線、比如打瞌睡時,身體才能短暫地回到關月的控製。

關月雖不爽,但也無法,隻得以死相逼,要求南柯履行輔佐聖上的職責,否則就趁南柯睡覺地時候抽刀自刎。

眼瞅著雙生巫偶一時半會無法解除,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南柯哪裡敢不從。隻是當她搞清楚今夕何夕時,簡直晴天霹靂。

——李唐王朝,天祐四年。

好哇,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活頭,穿了一個好越哇!

南柯不是冇想過跑路,隻是她發覺關月此人,雖是有見識膽魄,卻思想頑固,固執地認為天子上承天命不可逾越、不得背棄。

視所謂的國之龍脈的命比一切還重要?說好聽的是忠心護主、忠肝義膽;說難聽的,就是固步自封、迷信老舊!

南柯著實不能理解。

一國之根基,從來不是所謂的血脈正統;一國之氣運,也絕不由一個人決定。曆史是由千千萬萬的百姓推動的,是靠平平無奇的人民所創造的。

隻是,這樣的道理,在這樣的時代,大抵是講不通的。

可若袖手旁觀,放任逆賊反黨篡權奪位弑殺李唐天子,屆時怕不是自己也要在睡夢中下黃泉。

南柯無奈,隻得造夢以示關月。

夢中關月破釜沉舟失敗,屍骨未寒,李唐傾頹。南柯就是要告訴她,此時不跑,就真的冇有活路了!

回憶至此,南柯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真誠發問,“如何,要不要隨我離開。”

關月沉默,似乎在思索。良久,南柯才聽到耳邊響起人聲。

[你去勸諫陛下吧,陛下若應允離宮,我自然無話。]

關月話音剛落,就有人叩門。

“內侍郎大人,聖上傳召。”前來的宦臣身子躬地極低,臉上掛著敬業的笑。

“啊、啊?”

*

時至黃昏後,南柯走在路上,隻覺得一側臉頰被餘暉烤得熾熱。

先前隻知道唐長安城的大明宮是皇帝主要的活動區域,如今南柯親身踏足,隻覺得任何表述都不及千分之一的壯觀。此宮可謂是氣勢恢宏、攝人心魂,高於平地四丈高,足夠俯瞰整個長安。

螭龍蓮紋,青雲長梯,確是後世無法還原的高大雄渾。

南柯隨著宦臣來到紫宸殿,這裡是少帝平日辦公之所,一入殿門,清苦的藥草氣息撲鼻。院門橫七豎八儘是竹架粗布,上麪攤開的是南柯叫不上名的藥草。

嗬嗬。

看來少帝醉心醫術不求上進是真的嘍!

進入殿內,不見侍奉的下人,也冇有富麗堂皇的擺件,就是一屋原漿木色,顯得有些冷清。少年皇帝不著官服,正坐在鏡前在給自己拆解髮髻。

“聖上,內侍郎大人到了。”老宦官說罷,十分自覺地退了出去。

屋裡隻剩兩人。

南柯站在門口,正巧能斜斜地自鏡中窺見青年的臉。

先前南柯在關月的夢中倉促見過這位少帝的模樣,當時隻覺得少帝生得正氣森然,如今仔細瞧,卻比印象中細膩多了。

漂亮,卻又淩冽,像是一泓奔湧的山澗寒泉,確實擔得上“麵首皇帝”之名。

如果細細去打量他的眉眼,卻是深刻而瀲灩的。很漂亮的眼裂線條,纖長的睫毛勾勒,烏黑的眸子嵌在骨中。劍眉入鬢,又中和了他眼眸的柔美,配上週正的下頜和鋒唇,難怪遠遠看來,總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場。

原來李柷生得這樣令人過目難忘。

隻可惜,距離朱賊篡權逼位還剩不到一月,這個青年的命數,也快到頭了。

南柯忽然有些悵然,正思緒萬千,突然一道男聲響起。

“關侍卿。”少帝喚她。

“……臣、臣在。”南柯磕巴道。

少帝隔著鏡子望她,等了兩秒,自顧自地搖了搖頭,“無事。”

南柯不知所雲。

直到少帝將髮髻揪鬆,頂著一隻歪歪扭扭的雜毛髮糰子起身來到案前,模樣著實滑稽。南柯忍俊不禁,連忙挪了挪腳,“陛下召我所為何事?”

“你且坐著吧。”少帝一本正經地頂著炸毛髮髻指了指案邊的側塌,提筆落墨。

南柯看向少年皇帝手指的方向,塌前幾案還放著幾本打開的書,實在是一頭霧水。

把人叫來,就為了看他寫寫畫畫?

神經啊!

但是她有什麼法子?她總不能摔門而出:你個倒黴催的末代皇帝,老孃可不稀罕伺候你了!

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於是南柯從善如流地坐過去,但冇幾分鐘就開始小動作不斷。

誰懂啊,都是文言文,壓根看不進去啊!

南柯看看天望望地,最後也不裝了,直接把書堆走,趴了下去。她偏過頭,外頭天色已遲,屋內點的燭光將少帝的身影投下。

藥清氣淺,人影繾綣。

南柯臉頰貼在桌麵,對著地上的影子發起呆來。

……不行,必須要找個機會勸小皇帝出宮,然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倘若光靠嘴不行,就給他造一場夢,恐嚇的噩夢也好、誘惑的美夢也好,總之要讓他在朱溫篡權前心甘情願離開皇城。

若都不成,就隻有下下策了:直接把少帝催眠了綁出宮,然後再從長計議!

紫宸殿中冇有熏香,隻有院中的草藥氣息。

也不知是冇銀子還是少帝不喜香料,總之殿中乾澀澀苦柴柴,寡淡地不似皇帝的寢殿。

“關侍卿。”

又是這泠泠的三個字,在靜謐的寢宮格外澄澈。

“陛下。”南柯終止了頭腦風暴,起身道。

“你來。”少帝終於擱了筆,站在案前,盯著自己的傑作目不轉睛。

南柯來到少年皇帝身邊,在看清案上畫作時,頓時瞠目結舌。

卻見,那是一副大概兩米長的畫卷。從原野到河流,大到恢弘的城郭,細到攤販上的商品,就連醫館牌匾上的《同仁醫館》四個字都細緻入微。

街道拖貨的牲畜、河中行商的貨船、結伴出行的旅人,無一不栩栩如生地鋪展在紙上,錯落有致。筆力精湛,細緻入微,刻畫地精妙絕倫。

若非知道《清明上河圖》還不曾問世,南柯都要懷疑這畫是不是少帝搶來真跡,然後裁了一節下來!

“如何。”少年皇帝側頭看向南柯,淡淡道。

“臣……臣佩服。”南柯搜腸刮肚,也隻能找到“牛逼”兩個字。

不愧是遠近聞名的廢物天子啊,啥都能乾就是不乾正事!

南柯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全然忽略了身邊沉默的皇帝。

少年皇帝默默注視南柯良久,然後幽幽開口。

“內侍郎,你今日舉止怪異,可有心事?”

“……”南柯愣住。

原以為少帝是個十足的廢柴草包,卻冇想到他竟如此心細,隻幾個時辰就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還是說自己太明顯了?

少帝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隻是分明是問句,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是實打實的肯定句。

南柯扭頭,對上的少帝的眼眸。

少年皇帝的目光帶著冷漠的審視,直直地深入人心,那種不容置喙的威嚴,分明是在朝堂上任人漠視時,全然冇有的。

就是這一個眼神,讓南柯瞬間斷定,這個男人,絕不是傳聞中這麼簡單。

南柯心如擂鼓,飛速在腦子裡扯謊、駁回,再扯謊。

“關侍卿,你與朕一同長大,你是什麼脾性,朕瞭如指掌。”少帝淡淡開口,“你不必騙朕,你也騙不了朕。”

“……”

啊,被看穿了呀。南柯垂眸。

回“冇有啊陛下,我冇心事”肯定不行,人皇帝都說了,她騙不了他。

回“我是有心事,我盤算著跑路呢”也不合適,那場麵一定很尷尬。

回“陛下勿怪,我是穿越來的”那就是瘋了,冇準還會被拖出去驅邪。

左想右想都不合適,南柯急得抓耳撓腮,最後撲通跪倒在地。

——“陛下,臣鬥膽,想求陛下一事。”

“講。”

“陛下,您同臣一道跑路吧!”

終於,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少帝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錯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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