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重返未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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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

陳宇繫好了領帶,然後端詳了鏡子中的自己三秒鐘。

不多不少。

我到底想要確認什麼?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在仍舊記得一切之後,去確定自己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答案?

去他媽的。

若是約翰的話,他會這麼說。

但我不是他,不過……他是對的。

無論我是否隻是自我在如今造物間的一部分投射,或是伊蓮那小姑娘將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丟入這邊的一顆石子,那都不重要了。

就像每一個平行現實中的同位體,他們擁有彼此視而不見的人生、千差萬彆的記憶,僅此而已。

陳宇穿好了西裝,他已經聽到查斯在樓下按喇叭的噪音了。

重生給整個多元宇宙帶來了什麼?我所掀起的這一場波瀾、配合著路西法玩兒的這場遊戲又會為整個造物帶來怎樣的改變?

神明墜落了,他們在伊蓮所創造的那個嶄新的平行現實中重生,去經曆生與死的輪迴,去創造新的故事。一些人或許會緬懷他們,他們甚至可能會在夢中重新塑造出他們,但我知道,他們所創造出來的也不過是一個形象,一個令人頭疼的不可名狀的另一種東西。

是的,魔法這種與夢想、**聯絡緊密的力量依然還在,它同樣是人類進步與探究自我的催化劑,它是生命走向進化的必要存在,它與信仰一樣,根植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那些強烈的願望滋養著它,它的存在牢不可破。

如此一來,蒂姆·亨特仍然會誕生。

我無比相信這一點,他和我非常相似。我是與外部力量相連的另一端,而他則是魔法影響世界的通道。

這倒是有了點兒宿命論的味道,不過這兩條路都是我們自找的。

陳宇將裝著必要物品的黑色公文包拿起,然後打開了公寓的門。他的皮鞋踩在老舊的地板上,令其發出致嘎作響的抗議。

世界見證了最好的一麵,也見證了更多的惡。每一個還在重建的街區或是無人知曉的地方仍然會發生著絕望到底的悲慘故事,改變並不意味著人類能夠真的在浩劫中學會良善與公正,自由更多意味著在信仰崩塌後的混亂與迷茫,而迷茫滋生著瘋狂與罪惡。

從來都冇有什麼良藥,路西法深知這一點,而他的這場試驗恐怕要比莉莉絲的自我毀滅更加殘忍。因為路西法剝奪了希望的那根稻草,就像他在地獄觀察人類時的無動於衷一樣,他想要看到人類自己從深淵裡爬出來,而不是在藉口和自我麻痹中走向萬劫不複。

可這是他的理想嗎?

陳宇自顧自的搖了搖頭,他始終看不透路西法,即便他認為自己已經看穿了路西法的大部分心思。

畢竟……我贏了,不是嗎?

陳宇稍稍停下腳步,他又一次的快速覆盤了下自己的這場對弈,他知道路西法在利用他,而他也利用了路西法想要得到的改變。他們在最後的一場博弈中將無儘家族拉下了水,他們利用了夢,他們帶回了毀滅,也創造了新的命運。

如果說路西法是故意讓我贏的呢?

陳宇回了下頭,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麼,他最終隻能看向腳下模糊稀薄的影子,又情不自禁的將手按在了胸口上。

路西法的心臟在陳宇的胸膛內有力的跳動著。

冇了惡魔血,也冇有了安德森的血肉,更冇有了魔法塑造的身體,但與地獄之間的聯絡卻牢不可破。

這算是一份保險,也正是這份保險讓陳宇的存在不至於被踏進未來的嶄新造物湮滅,也不至於讓陳宇隨著靈薄獄的消失而灰飛湮滅。畢竟,地獄是路西法的一部分,而地獄也是造物的一部分。如今,地獄依然健在,它彷彿每一個生命內心中永恒的陰影之地。

它也必須存在。

而路西法拋棄了它,將它給了陳宇。

但這份保險所帶來的問題就是……

陳宇吸了吸鼻子,他輕歎一聲。

硫磺的味道再次從虛掩的隔壁門內鑽了出來,緊接著,那“好鄰居”骨瘦如柴的黃頭髮小哥兒穿著背心褲衩、兩腿打晃兒的走了出來。

蒼蠅從那傢夥的嘴裡和鼻孔內鑽出,他張開的嘴裡流下的哈喇子強酸一般的將地板融化。那渾濁的兩個眸子就像是蒙上了一層雞蛋殼的內膜,但至少他還活著,占據這副身體的惡魔知道弄死一個人會壞了某些規矩。

“陛下……”那惡魔詭異空洞的聲音從那男人的喉嚨裡翻湧出來。

“告訴你的主子,我不是你們的陛下。戰爭已經結束了,莉莉姆和當初結盟的那些地獄公爵們也早已分道揚鑣,他們有了一個家園,而他們還有一部分散落在各個平行現實中,路西法在洛杉磯的城堡算是他們跨越時空的一箇中轉站。你們想要協商一些善後的事項,最好去那邊找他們,畢竟我壓根兒就冇同意麥澤金當初的一意孤行。你也可以去找麥澤金,隻要……”陳宇雙手插兜間平靜地看著那個被惡魔附身的男人,“你不懼怕她如今的身份就好。”

“你看到了一切!血契也已經達成!我們幫助了你!現在,我們必須得到當初許諾的獎賞!”那惡魔不依不饒的操控著男人枯枝般的可憐胳膊抓向陳宇的衣服,“我們不承認初墮者成為地獄之王!他已經和莉莉絲一起被推翻了!他的權力冇有任何律法承認!而路西法的心臟在你的胸膛內跳動著!你註定屬於地獄!”

陳宇的手中多出了一張暗藏於衣袖內的卡牌,那卡牌上用他的血和聖水繪製著簡單的驅魔咒,而交感魔法會增強驅魔咒的力量,畢竟陳宇擁有著路西法的心臟,他對魔法的相性仍然無與倫比。

一道白光閃過,男人的手上黑了一片,絲絲縷縷的青煙冒起,惡魔更是慘叫連連。

“告訴莉絲和彼列的兄弟,他們可以繼續地獄的內戰,他們也可以去找莉莉姆或是仙靈們謀求新的聯盟,但這一切和我無關。”陳宇一邊轉身低頭看著在地上痛得渾身亂顫的男人,一邊甩滅了焦黑卡牌上的藍色聖火。

這很奇怪,因為白銀之城早已隕落,天使們也大部分都離開了地球,他們選擇去伊蓮許諾的嶄新平行現實尋找存在的意義,而剩下一部分則選擇成為凡人。至此,再也冇有了上帝與天使,可這些遺留下來的神聖之物卻仍然可以對惡魔造成傷害。

人類的信仰並未全然磨滅,而那或許便是力量的源泉。

“你真的認為我可以成為你們的棋子?”陳宇不眨眼的盯著渾身是汗的男人,他看著那男人渾濁狂亂的眼珠和蒼白虛弱的臉上浮現出來的紫色血管紋路,“回去吧,我對你們經營的主題遊樂園項目冇有一點兒興趣。”

陳宇說著又掏出了一麵銀製的小鏡子,那夾層裡麵嵌入了一根天使的羽毛,他將其慢慢貼近男人的額頭,準備唸誦驅魔咒。

“你會需要我們的!這是莉絲女士讓我告訴你的!還有瑪門公爵!他已經在地獄重生了!他逃過了初墮者的監視!三十個信徒獻出的靈魂將其複生!瑪門讓我告訴你!他在人間看到了新的東西!他所不理解的東西!”那惡魔顫聲尖叫著,那男人的嘴裡噴吐著更多的蒼蠅和綠色的惡臭氣體,“他們會擾亂一切秩序!而他們一定會找上你!因為無論你是否願意承認,你掌控著地獄的權鑰!你擁有著撒旦的心臟!啊!!”

惡魔說完後不等陳宇的動作,他已經化作了一團裹挾著無數汙濁物的黑煙冇入了破舊地板的縫隙中,消失於無形。

陳宇沉默了片刻,然後檢查了下昏迷的男人,在確定冇有什麼大礙後,他又聽到了樓下不耐煩的鳴笛聲。

好吧,這個世界或許仍然大部分冇有任何改變。

善意與光明總會隱冇於私慾驅使的黑暗之中,汙濁不堪的黑色海洋彷彿不受影響般的怒濤洶湧,在這一切難以阻擋的力量麵前,彷彿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陳宇站起身來,他走下了樓梯,然後推開了還未來得及修繕的生鏽鐵門。

仍然還在施工的喧囂街道早已醒了過來,名為城市與文明的怪獸吼叫著繼續踏步向前。

或許莉莉絲纔是對的?她讓虛無入侵,她讓虛空之手加速了生命走向自我毀滅的進程,她經曆了世界無數次的輪迴所看到的隻有絕望。

陳宇原本認為不通人情的自己或許錯的一塌糊塗,等到他終於開始覺得自己瞭解了人性之後,他所做出的選擇似乎也並冇有帶來任何波瀾。

太陽照常升起,就像夢總會醒來一樣。

就像汪洋大海終究會吞冇那泛起的一點浪花。

陳宇看到約翰靠在查斯那輛破舊的二手車上抽著煙,他的心情似乎不錯,笑容愈髮油膩。

查斯卻冇那麼高興,他也叼著一根菸。是的,那個老好人查斯的眼神陰鬱的越來越像約翰這個混蛋,而他也抽上了煙。因為當他從家裡的廢墟中醒來後,他看到的是妻女冰冷的屍體。

可就在公寓樓外,查斯的那輛二手出租車完好無損,四周卻儘是殘垣斷壁和可怖的裂痕。

彷彿一個黑色幽默。

查斯燒掉了那輛該死的車,可就在當晚,他原本的老闆找到了查斯,他興奮的告訴查斯他們得到了一個市政工程的大項目,而老闆最信任的就是查斯,他們在災難重建中賺的盆滿缽滿,查斯的老闆甚至平步青雲,藉著災後重建攀上的關係擠進了國會。

查斯在跟著老闆去了一場奢華的慶祝宴會後,他辭職了。查斯親口說的,在他眼中所看到的都是一頭一頭令人噁心的豬,他們在貪婪吞食著烤熟的活人,就像那些地獄的惡魔。或許那真的是惡魔,他們已經在災難後潛入了人間。

約翰和陳宇是在查斯妻女的墓前找到的他,當時的他正要吞槍自儘。

約翰給了查斯一拳,他們什麼都冇說,隻是喝了個爛醉。第二天,查斯將錢全都捐給了孤兒院,他用最後的錢買了一輛二手車。

然後,他們三個人開始了老本行。

宿命還是奇蹟?就像查斯總在問的那個問題,為何存在之靈帶回了查斯,卻冇有讓他的妻女複生?是她們拒絕了這一世的緣分?

她們還活著,她們就在那無限宇宙的某一個角落,畢竟超時間流開啟了未知的大門,她們不過就在另一端,而你可以在夢中與她們相見。你隻需要知道,查斯,那不是簡單的一場夢,那是真實的交織,你們彼此都活在彼此的記憶之中,而那記憶也是真實的。

這就是陳宇的回答,查斯信了,因為他知道陳宇那古怪的性格,他不認為那是一句謊言。

“怎麼了,見鬼了?”約翰叼著煙調侃的問道。

隻有約翰還是老樣子,就和這個仍然潰爛的世界一個熊樣。

“差不多。”陳宇走到了車邊,他冇有提及那個滾回地獄的惡魔和那詭異的警告,“你去瑟斯戴克確認過了嗎?”

“安德烈和他的父親離開了,他們就在倫敦。”約翰抬起頭,看著被烏雲遮蔽的天空,“惡魔冇有找上他們,那小子也冇有走歪路,平平凡凡,在建築隊那邊工作。你和他的命運被分割開了,那是因為路西法的心臟,而你將地獄的視線全都轉移到了你的身上。你和我一樣,都是下麵的紅人了,可喜可賀!”

陳宇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接過查斯遞過來的薯條和三明治,然後看了眼仍在修繕中的街道,“我們還得去一趟雷文斯坎。”

“那地方讓我發毛。”查斯搖了搖頭,卻冇有多說什麼,“我得去加下油。”

汽車發動了。

陳宇看著忙碌的街道和匆匆走過的人群,他看不到一點兒奇蹟。

“查斯收養了一個孩子。”約翰忽然說道。

陳宇稍稍有些驚訝的抬起眉毛。

“所以這是我最後幫你們了,我和原來的老闆還有聯絡,我想要回原本的工作。”查斯咧嘴笑了,那笑容有些僵硬,卻是發自肺腑的,“她就像一隻小野貓,我看到她蹲在我的家門口。上帝啊,她從北安普頓來,鬼知道她才八歲是如何在混亂的當下走了那麼遠。但她還活著,並且出現在了我家的門前,就在我燒燬的那輛該死的車原本停靠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該死的……”

查斯抹了一把眼睛。

“她不是惡魔,也不是什麼怪物。”約翰叼著煙說道,“我確認過了,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孩兒。”

陳宇聳聳肩,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該怎麼迴應查斯。

欣喜?開心?

“這是一個奇蹟。”查斯很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你是對的,陳。那些夢都是真的,她們希望我能有活下去的動力,而我找到了。我要將她撫養長大,給她一個家,讓她真正的看到重建後的未來。”

善意?奇蹟?傳承?

“我告訴過你了,她們聽得到。”陳宇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他記住了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距離人又進了一步,“我認識夢,我告訴過你了。”

約翰此時扭過了頭,他掐滅了半截還冇抽完的香菸,然後將其丟到了窗外。他緊接著搶過了查斯的那盒煙塞進了自己的兜裡,然後大咧咧地說道,“你再也不會享受這玩意兒了,查斯!”

“謝謝你,約翰。”查斯的雙眼在後視鏡中閃爍著猶如火苗般的光芒。

這的確是一個奇蹟。

陳宇此時確信,他的的確確贏了那一戰。

因為他最終想要的並非所謂的自由,而是那些奇蹟般的善意。

大衛·米切爾曾在《雲圖》中說過,與人性的九頭蛇鬥爭會付出無數的痛苦和代價,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成為沉默的羔羊,因為人類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可冇有那無數的水滴,又何來汪洋大海呢?

那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許仍舊如同黯淡的微光,但它們至少不曾真正的熄滅過。

那是密特隆、莉莉絲和路西法都未曾看到的。

但陳宇看到了。

“謝謝你,陳。”約翰不回頭的忽然說道。

“什麼?”陳宇有些意外的歪了下頭。

“謝謝你仍然還站在我們這一邊。”約翰閉上了眼睛,他顯然在裝睡,因為煽情也不是他的長項。

“不客氣。”陳宇重新看向了車窗外麵,他在一刹那間,於烏雲被太陽穿透灑下的萬千光輝之中彷彿看到了一個一身白衣的白髮年輕人揮了揮手。

那是……丹尼爾?

陳宇笑了。

哦,查斯。

你是一個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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