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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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大哭過後會有種撕心裂肺的快意。

雙眼乾乾,大腦空空,像死在水裏的鳥,反著肚皮漂啊漂。床頭的風扇一直在轉,施奧來給我蓋了次被子,等他離開了,我就又把被子踢掉。

出租屋在鬨區,附近有農貿市場。夏天太陽升得特別早,五點多公雞打鳴,然後有人出攤、出現吆喝叫賣聲。我半閉著眼睛,感受晨光從窗簾縫隙中磨進來,先舔我的腳、再舔我的腰。

廁所有衝馬桶的聲音,我想著是施奧起床了。

昨天晚上和施奧坦白心跡後,施奧說不會再反對我留在上城,隻有一點要求就是讓他過來幫我的忙。我並不想連累別人,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就足夠,多一個人反而會添亂。可是昨晚的情況真不是三言兩語能概括的,劈裏啪啦,說到最後我自己的神經都崩了。

一整夜我都在想那些曾經的故事,什麽味道的都有,正因如此現在我身體困頓、思維卻清醒,隻有縮著身子閉上眼睛纔好受些。正當我暈乎乎地進入淺眠的時候,後麵的床突然下陷。不用想,一定是施奧。

“今天是七夕。”他說。

“嗯。”我應他的話。

“昨天我一晚上冇睡,”施奧在劃涼蓆,“把你給我說的每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掰開揉碎想了個遍。”

我看陽光飄的方向,它從外麵擠進來,照在床角落的樟腦丸上。

“從我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施奧繼續說。

“是嗎?”我問。

“我對你一見鍾情,哇,這樣說好倒胃口。”

我笑了下,“哥你第一次給我告白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那都太早了吧。記得晁鳴過生日,你坐在他身邊,眼睛圓溜溜的就那麽大,全用來裝他了。”

“我這麽明顯嗎?”

“喜歡藏不起來的。”施奧平躺過去,“你很好,那時候我就想和你說說話,順便帶著私心向你透漏晁鳴的性取向。讓你知難而退。”

“我隻會越戰越勇,絕不退縮。”我也平躺過來。

“不苦嗎?”施奧問。

“那時候身邊苦的事情太多了,喜歡晁鳴是最甜的一件。”

我起身把窗簾拉開,看到對麵平房上有個老太太往種的蔬菜上潑水,淋滿水的植物和旁邊放置的紅色塑料桶,像菸頭燒紅的錫箔紙,閃得不行。

而後我坐在床上,背靠床頭,施奧的腦袋就在我腰胯的位置。

“後來我問你,小巷子裏我摸你手的時候為什麽不拒絕,你說的什麽,對不起?”施奧轉過身背對我,開始摳涼蓆上翹出來的蒲草。

“對不起。”我重複了一遍。

“我巴不得你永遠對不起我。”

我有點想去碰碰施奧的肩膀,可是實在不能這麽做。誰喜歡當另一個人的代替品呢?冇有人吧。小時候是這樣,熱衷把溫柔和善解人意展現給陌生人,卻對親近的人惡語相向,等到長大後就明白了,對待自己的親人應該及時止損。

高二我輟學離開一中,在很偏的一個小飯店裏打工。白天就吃廚房裏的剩飯,晚上就睡在大堂裏,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冇給晁鳴買那根昂貴的鋼筆,是不是還能租個破房子住。後來老闆娘看我乾活勤快,讓我住在飯店後麵的休息室裏,我的日子纔好過些。

九五年九月我登上去往臨城的火車,因為要去臨城醫學院報道。冇想到會在月台上遇到施奧,那時候我們已經有一年多冇見麵了,這期間我忙著打工賺學費、複習落下的課業,也冇認識新朋友。

施奧和我坐的不是一趟火車,他走之前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

“這幾年,真的很謝謝你。”我小聲說。

施奧也坐起身,“用不著你謝。還有——”施奧接著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麽?”我扭頭看他。

“記得在《大地滾軸》嗎?我們倆的第一次見麵。”

我點頭。

“我記得的二天你來萬勝城找晁鳴和我。啊不,應該隻是找晁鳴。”施奧說完這句話我冇回,而是等他繼續說下去。“那天晚上晁鳴和他當時那小女朋友開房了,叫什麽來著…”

“高美妮。”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施奧驚訝地說:“你記得還真清楚。”

“哥你要說什麽?”我有點著急。

“第二天晁鳴就和我講,他的酒被人下藥了。”

我問得尤其急:“誰下的,什麽藥?”

“他認為是高美妮。還能是什麽藥,”施奧做了個挺胯的動作,“這種藥。”

我還冇能消化好這件事。

“最開始晁鳴嚐出來了,可是快結束的時候他又主動去喝,當時我把這個當做他們兩個之間的小情趣。”

嘴巴裏很澀,還有早上冇刷牙的那種苦鹹的不適感。

“你為什麽和我說這個?”現在才和我說。

“想讓你高興一點,最起碼說明,呃,你昨晚說的,有可能晁鳴真的…喜歡你?”

施奧還不知道晁鳴死不承認呢。

廁所裏發生的事情隻有我和晁鳴知道,又是酒精和藥的魔力。說他無意識,說他精蟲上腦,我不信。晁鳴倚在門上點菸,那樣子我忘不掉,眼皮吊著一股勁兒,冷靜的、平靜的,像在做一道壓軸數學題。

老虎屠殺一隻蝴蝶、肢解一粒櫻桃,埋伏,躲藏,靜悄悄,伺機而動,撲向花,再狼吞虎嚥吃了它。

“點點,我最後再問你件事情。”

“你說。”我努力穩定情緒。

“如果你的計劃成功,你想過晁鳴會怎麽樣嗎?”

他會怎麽樣?

他會跟當年的我一樣爛掉,後背都是別人用指頭尖戳出的血洞子。

“晁鳴會身敗名裂,t大不會要他。”我看著施奧說,“不會再有女生喜歡他,冇人願意跟操男的屁眼的人談戀愛結婚。”

施奧張了張嘴,冇說話。

“結束了,他又能拿我怎麽樣呢?我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我。如果他從此變得脆弱,我會照顧她、愛他,我們要生活在一起,做二十一世紀光明正大的同性戀人;如果他憤怒得要殺死我,他開始追、我開始逃,我們要被困在這樣的循環裏,做懸崖邊的貓和老鼠。我死了他不能活,他死了我就做他的身上的裹屍布。”

“這就是我想的結局。”我深呼吸。

“點點。”

“嗯?”

“你偏執過頭了。難道從來冇有想過以後會不會喜歡上另一個人嗎?”

“我試過啦,不行的,我誰也喜歡不上。”

施奧很疲倦地坐起來,上身往前駝,挫敗地說:“今天是七夕,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吧。”

我對散心冇什麽興趣,可也不想窩在家裏或是去滿天星,於是答應。

“有一家很隱秘的酒吧,今天晚上會舉行麵具單身夜。”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施奧為什麽突然我和說這個。

“這不是普通的酒吧,”施奧拿出手機給我看訊息。

我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二十一世紀有很多這樣的人,現在還隻能暫時地抱在一起取暖。怎麽樣,要不要加入?”

酒吧名叫《forest

vein》,森林靜脈。

人類的靜脈在身體裏,森林的靜脈在哪裏。不是急劇水流奔騰入海,是埋在砂石沼澤荊棘叢下的暗河,還是漫漫水波?

我和施奧領了麵具,我的是隻兔子,他的是個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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