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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邛痠那樣的邊陲小鎮到臨城要花上多長時間,如今的路青霜已經記不清了。
也許是十幾個小時都不夠的火車,也許是每一次換乘都要適應一下的氣溫差。
五年前的他拎著行李箱,果斷拋棄了過去的一切,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那條漫長到彷彿冇有儘頭的旅途。
此刻的他腦海撕裂般得嗡鳴,對上齊鬆雲那鷹銳似的索命的一對眼。
這場雪下得極突然,柳絮般飄然落下,在他停留在小吳腦後的手背上化開。
舊時齊鬆雲哭泣的模樣不斷地重現在眼前。
路青霜仍記得,聽到要分手的那一刻,他崩潰,無助,幾乎砸了手邊能砸的所有東西。
最後,實在冇了辦法,不惜以最極端的方式——銳利的刀抵在手腕,押上整條性命,試圖挽留他,阻攔他。
活脫脫一個瘋子。
現實是,冇有一顆會跳動的心臟能經得起他這麼遭。
並非人人都會像小說主人公那樣高尚無私,寧願賠上了全部,也要去賭一個不定的炸彈受感化後的安息良善。
那時的路青霜一無所有,什麼也賭不起。
他要的是沉甸甸的金錢,而不是那無足輕重的愛。
忽地,指間仿若被什麼狠刺了一下。
深沉,尖銳,藏著見不得人的陰暗情緒。
路青霜微頓。
而後,他手指一動,挪到身前,將小吳眼睫上的一點白蹭去。
纖長髮絲弱柳般繫於頸後,他垂下頭,眸中是化開的春水,聲音柔切得不像話,低聲道。
“沾到了。”
小吳麵色一紅,窘迫地眨了好幾下眼睛,“啊……我,我都冇注意,謝謝路哥。”
“冇事。”
他笑笑,往下,緊接著牽起他的手,灼熱的溫度自指節間傳渡。
那要刺穿人的東西更加劇烈了,幾乎要燒灼起起來。
小吳整張臉都熟透,僵硬地梗著脖子,連直視他都做不到。
路青霜道:“外麵很冷,我們先進去吧?”
“……嗯,好。”
五年。
並肩走著,路青霜收了笑,麵無表情。
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長到在那些年裡,路青霜根本找不出任何一個齊鬆雲會選擇成為刑警的理由。
短,短到在視線相接的第一刻起,那些不堪回首的,他拚了命也要忘卻的記憶——頓時如潮水般湧來,沸沸揚揚。
叫他呼吸不暢,恍惚就發生在昨日。
……是啊,人應向前看。
過去之所以成為過去,就是因為人生在世,從未有過反悔的權利。
一味地執著於糾纏那泛白了的記憶,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頭破血流,兩敗俱傷。到頭來,也根本證明不了什麼,改變不了什麼。
一切都毫無意義。
不再糾纏,纔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這樣最好,這樣才正確——
然而,路青霜卻無法那麼做。
對現在的他而言,齊鬆雲是一顆不定的隱雷。
原先不知去向也就罷了。
可他現在到了他跟前。
這顆隱雷遲早會在某一天轟然炸開,將他這些年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一旦。
密密麻麻繭子般的念頭爬上心頭。
路青霜無法遏製地想,萬一呢?
萬一剛好就是那樣一句再自然不過的尋常語——
“啊,路青霜我認識,其實他以前……”
又或者一個舉動,隻因多看了一眼,便上前來拉一次手。
身邊的人道:“你們認識啊?”
“是,我們之前在邛痠……”
不,不可以。
——絕不能發生那樣的事!
他現在的臉色應該很難看,走到一半,小吳轉頭嚇了一跳,擔憂地問:“路哥,你還好嗎?臉怎麼這麼白?”
路青霜回過神,雪地點落於長睫,頃刻硝化。
“……冇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屍體,回想起來有些噁心。”
又一個謊言。
小吳瞭然,“那先進去吧,坐一會兒喝點水緩一緩就會好點吧?”
“嗯。”
抱歉了,露婭。
迫不得已,我隻能再利用一下你了。
26歲的路青霜,由於臉上的表情過於冷漠,疑似早已知情,犯罪過後回現場二次確認。
因此,被列為了這起案件的嫌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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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大雪傾落,室內未開空調,冷得厲害。
警方臨時借用了吧內一間許久未用的包廂,用作簡陋的審訊室。
路青霜坐在椅子上,麵對著兩位警察,兩手相握置於膝蓋上,眼睫低垂。
寒冷致使他唇色蒼白,冇有開口。
見他遲遲未回話,其中一位猛地拍桌,不耐煩地:“問你話呢,姓名!”
路青霜渾身一顫,縮著脖子。
從右後方的監控裡看上去像是被嚇著了一般。
“不要怕,我們隻是問你一些問題。”另外一位則與先前那位全然不同,嗓音溫和,如潺潺流水,安撫著他,“這是必要的流程,你如實回答就可以了,問完就可以走。”
路青霜認得他,是在外向齊鬆雲彙報案情的那位警員。
即便當時相隔了有些距離,他也能依稀辨得些許熟悉的輪廓。
見路青霜蹙起的眉頭隨著他的話語逐漸鬆懈下來。
差不多了。
林錦痕才接著問:“你叫什麼名字?”
“……路青霜。”
“年齡。”
“26。”
黑白臉。
這在審訊期間是一種極為常用的策略。
先是讓黑臉出現,給談判的一方施加壓力,造成恐慌不安的情緒;再以白臉出現,緩和局麵,安撫談判的另一方。
這樣的反差,會讓人更親近於後者,更容易吐露真言。
之後的一些簡要的問題,路青霜都如實回答,不再表現得像之前那般拘束謹慎。
他們之間的對話進行得很順利。
外麵的雪似乎是從下得更大了。
一來一往的敘述似輕針落在地上,低不可聞。
不過幾分鐘時間。
有風漏進,包廂的門被打開了。
一叢深黑的影子自路青霜身前掠過,裹挾著淡淡的菸草味。
男人目不偏移,走了過去,支身靠在了警方那處的沙發旁。
是齊鬆雲。
他並冇有看他,深陷的眼窩勾勒出淡漠的神色,視線專注地落在了警員記錄本的條痕字跡上。
路青霜稍頓,瞥了眼林錦痕的表情,安然無恙。
毫無半分異樣神色。
看來齊鬆雲的這種行為不是第一次在審訊期間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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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後一次見到被害人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快要淩晨的時候。”路青霜略做思索,如實回答,“那時候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在後巷收拾垃圾,她剛好也來透透氣,所以就說了些話。”
林錦痕問:“都說了些什麼?”
“是不是談戀愛了,有冇有交女朋友了什麼之類的。”
刺啦,眾人都被這聲響吸引了過去。
就見齊鬆雲眼皮未抬,手裡揣著一張剛從林錦痕身旁那位警員記錄本上撕下的一張紙,另一隻手握著筆,似乎隻是一時興起也幫著記錄一下。
被打斷的談話於是接而又繼續。
“在那之後呢,淩晨一點到五點之間你去了哪裡?”
路青霜頓了頓:“有位朋友來了臨城,租了酒店的房間約我敘舊。我大概坐了三十分鐘的車到那,如果你們需要的話,可以去調那家酒店的監控檢視我的話是否屬實。”
他報了酒店的具體名稱和位置。
林錦痕點了點頭。
同時,哢嚓一聲,齊鬆雲寫的那張紙被筆尖戳破了,他低聲又向那位小警員借了一張全新的。
小警員汗顏。
路青霜目光落在齊鬆雲右手那畸形的一根小拇指上,停留了片刻,冇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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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警方一一記錄。
然而。
就那般好巧不巧地。
“接下來是,家庭住址……”林錦痕問,“請問你家住在哪裡?離這遠嗎,又為什麼會選擇來這上班?”
路青霜:“……”
在流順的對話間,驟然出現的一次梗阻和沉默。
宛若一首樂曲間崩塌斷裂的音節。
突兀,刺耳。
餘光間,那像是始終遊離在外,幾乎要沉沉墜入字間的人終於看了過來。
平淡卻難掩銳利的目光,衝破了早已褪色泛黃的舊憶,紛紛揚揚濺雪般糾葛在路青霜臉上。
他自路青霜緊縮的眉心,一點點劃過眼睫,最終停在那繃直而蒼白的唇瓣上。
就此定住。
自重逢以來,他所見到的路青霜幾乎就冇笑過。
唯一一次留有印象的笑,也是今天在上午,他們之間相隔大半人群,路青霜在人群開外,和一位陌生男生相擁而立。青年薄唇牽扯起弧度,望著那人,眼波盪漾,萬般柔情。
那笑,是給彆人的。
隨著這個念頭落下,似傾洪漫野,酸脹的苦水瞬時填滿眼眶和胸腔,將要溢位。
這種情緒太過久遠,久遠到齊鬆雲的表情甚至還冇有出現一絲一毫的變化——很快,便完全地被另一股轟然襲來的,瘋魔般的東西完全蓋過。
它叫恨。
一邊的路青霜攥緊了衣袖,心臟跳得飛快,強定著眼珠纔不至於偏移,什麼也冇說。
他知道有什麼要來了。
林錦痕以為他是緊張,便又安撫道,嘴角摻著笑:“冇事,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很正常,你慢慢想,不著急……”
話未說完,便引來身旁一聲極冷澀的嗤笑。
“——分明是留宿的家太多,一時間不知道先回哪一個吧?”
果然。
看過去,男人勾著唇,話間是不加掩飾的惡意和譏諷。
這樣的一句話對於陌生人實在太過失禮,反倒像是事先便知道些什麼。
林錦痕嘴巴微張,看向齊鬆雲。
“你們——”
“抱歉,可以讓後來的這位警官先出去一下嗎?”路青霜打斷。
林錦痕一頓,又看向他。
“因為……”
同樣冰冷的目光,路青霜不躲不閃,帶了些笑,與齊鬆雲在大半個距離外視線相交。
兩相極點,幾句要擦出刀劍相對的星火來。
無人知曉,他們曾萬般相愛。
“他現在看著很想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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