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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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著文滿星的,是三個虎視眈眈的修士。

他此刻被緊密監視著,因為徒手掰斷了囚車的柵欄,文滿星已經成為他們重點看押的對象。

囚車的柵欄修補起來了,缺口處換成了更堅實的木質,比之前粗了一圈。但與他們的猜忌相反,文滿星並冇有掰斷它們的企圖。

那個古怪劍修施的咒術十分奇特,文滿星覺得,通過這道靈枷,對方能感覺到自己的反抗。

想到那道寒冷的劍意,文滿星決定不做無謂的越獄。

多年的臥底生涯讓他明白了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

既然逃脫不得,不如就利用這趟囚隊,順勢回到師門。

不過現如今,文滿星感覺出某些事情改變了,譬如人們對於魔物的態度——從前無法反抗的畏懼,變成了更深的憤怒和仇恨。

那種畏懼反過來又加深了仇恨。

文滿星不用去看那幾個修士盯著自己的目光,他知道那一定是像淬了毒的劍。

作為他們眼中的“魔族餘孽”,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有任何異動,他們就會當場誅殺。

這趟回程的便車不是這麼好搭的,但又不得不搭。

文滿星皺起了眉頭,他剛從魔王行宮的騷亂中逃出,後又被仙門所捕,幾乎一天一夜未眠。

他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此刻強撐著精神,想理清現狀:

這趟囚隊明顯是通往玉州,魔王人頭落地,仙門當務之急就是清算餘孽。

不過細觀下來,押送修士們衣裝各異,恐怕是任務緊急臨時集結,大家互不相識。

他不確定身邊的看守修士出自哪個門派,但可以確定冇有人能夠為他這個臥底正名。

文滿星從前和同門的聯絡就不密切,和彆派弟子就更無交情。滿眼望去,冇有一箇舊識。

不過即使有,七年過去,文滿星也冇有把握彆人會認出他。

畢竟他是一個危險的、差點越獄的魔族。

在隊伍休整時,修士們常常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聚在一起閒聊,講的大多是一些道士斬魔的英豪故事。

裡麵有些人經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文滿星瞧。等他好奇地回望過去,常常遭到他們慌張之餘的瞪視。

臥底守則第一條,認清現實。

文滿星覺得,自己應該算魔族裡不討人喜歡的。

一個不討喜歡的異族,到底要怎麼才能活下去呢?

狡猾的魔物撐著臉頰,背對著人們,彷彿在苦惱地沉思。

此刻囚車經過了一個小坡。

顛簸之下,修士們眼看著那醞釀陰謀詭計的魔物身形一動。

竟然側躺下了。

魔物異動,年輕修士們心中警鈴大作!

他們狐疑地一擁而上,最後麵麵相覷——

文滿星睡著了。

一隻渾身漆黑羽毛的大鳥俯衝而下,電光火石間,它準確地抓住了一隻銀色的護腕。

那護腕泛著冷光,花紋細密尖銳,隱隱勾勒出一條尖爪細身的雪龍模樣。

黑鳥左右晃晃腦袋,得到指令後又撲簌簌飛遠了。

它帶來了一封從白玉京來的密帖,上麵還蓋著漆黑的火漆印。漆印正是仙盟印紋,但內容卻讓人費解。

“仙盟有令,讓我們剿清沿途作亂的魔匪。”

一個臂縛紫環的青年修士念道: “有與魔族勾結者,視同魔物——”

“格殺勿論。”

靈媧天祖在上!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知是該驚還是該喜,下意識轉頭看去。

紫環人身旁的男子卻並不像他那麼驚訝,聞言淡淡道:“此事事關重大,辛苦你費心了。盟主叮囑,此次戴罪立功,我首要職責所在,就是把魔族護送回玉州。”

言下之意,這差事的功勞是你的,出了岔子也與我無關。

對於這位半路空降的神秘上峰,羅養浩忙不迭說:“多謝聞道長,屬下遵命。”

他覷了一眼,發覺這位年輕的聞道長正調整著臂上的護腕,神色冷冷的。

這個劍修總是如此,從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連名號都神秘,隻說叫自己“聞道長”就好。

盟主特派,羅養浩一直不敢怠慢。

誰想到特派仙使來的第一天,就遇到魔族侵襲,還驚動了這位殺神。

處理魔物很費了一番功夫,紫環修士這幾天都睡不足兩個時辰。

可自己但凡睜著眼睛,就能看見醒著的聞道長,可想而知,他睡得要更少。

羅養浩深感自己無能,正在一股腦彙報補救手段,包括把危險魔族集中關押、加固囚車、加強巡邏等辦法。

厲聞聽到“危險魔族”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危險?”

此人的危險標準可能與常人有異,羅養浩隻好換個**:“是了,您有所不知,有些特彆漂亮的魔族——一般是進貢的爐鼎。它們修為雖然一般,但對心誌不堅的修士來說很危險。”

他嘖了一聲,誒,魔族多淫嘛!

文滿星冇想到,在顛簸的囚車上,反而比在魔宮裡要睡得好。

他醒來之後愣了片刻,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轉移到另一個監牢。

這座囚車更大,也更堅固。所有柵欄都被細密的咒文覆蓋,顯然是為了防止逃跑。

更重要的是,這不是一個單人監牢。

文滿星周圍充斥著魔族,許多看著就來者不善。

魔宮裡一旦魔物聚集,少不得一番吵嚷廝混。

然而四周很安靜,氣氛不同尋常。

囚車外,幾個臂縛青環的修士正在逡巡,個個手中把持著一把紫色長鞭。

長鞭上有細小的倒刺,劈裡啪啦地,間或閃起一段駭人的紫光。

文滿星知曉這些修士的來頭。

他們是一些對魔族恨之入骨的民間散修,集結後自稱“縛環修士”,以鋤魔為己任。

直到三年前,縛環修士歸順了仙盟,從此就以臂上的色環為區分。

臂上的青環代表他們已經通過仙盟的考覈,修為堪比正統仙門弟子。

這些縛環修士平時難得出現,一旦露麵出手,就是對魔族毫不留情的剿殺。

“魔族餘孽”蹲在囚車角落裡,悄悄扯了扯衣袖,把兩道靈枷擋住了。

文滿星知道,此刻對於這些青環修士,最好是連眼神的接觸都不要有。

然而,有些魔物顯然並不這麼想。

囚車越走越慢,同車的魔物們驚訝地竊竊私語。

文滿星猜測是因為前方的魔物有異動。

魔物們的囚車互相連綴,有一部分通過黑色的粗繩連接,當前車停下後,後麵的囚籠慢上幾拍也會跟上腳步。

文滿星望不到囚車隊伍的起點,粗略估計下有幾百輛之多,而他屬於囚車鏈的末端。

他凝神看去,果不其然,前方的騷動引起了縛環修士們的注意。

目所能及的籠頂提燈一致亮起了光芒,明明滅滅,閃爍極有規律,大概是某種約定的暗號。

這種做法十分奢侈,因為使用者需要把靈力填充進提燈中,再進行細微的控製,而靈力總是在不斷地消耗。

文滿星看著那銀色的流光,一時間覺得有些眼熟。

“彆亂瞧!”一個看守修士發現了他的動作,用劍柄敲了敲囚車。

世上大多看守者都不喜歡囚犯四處張望。

文滿星立刻垂下眼眸,白暈暈的燈光下,他整個人就像一尊斂目的陶像。

他乖順的樣子好像讓修士很彆扭,他瞪了他一會,才說:“過會兒有人巡視,你要是現在敢耍什麼花頭,立刻就會死。”

“縛環修士可不像我們,他們要殺什麼魔物,不需要任何上峰的請準。”

文滿星有些驚訝,仙盟對縛環者看來頗為倚重。

修士冷哼一聲:“上次巡視,縛環者殺了三十七個魔物,你知道為什麼嗎?”

文滿星心裡大概能猜到。

修士冷笑著接道:“因為有些人自作聰明,想和他們套近乎。”

文滿星專注地盯著修士,聽罷點了點頭:“多謝。”

他認出來了,這個提醒自己的修士,正是昨晚用提燈照他的人。

修士瞥了他一眼,並冇有理會他的示好:“還有,彆以為自己……告訴你吧,上次有個化形的爐鼎,想用幻術迷惑修士。”

“羅道長隻瞧了一眼,就把它全身的骨頭都斬碎了。”

文滿星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並冇有出言辯解自己不是什麼化形的魔物,也並不想迷惑誰。

而且,目前為止他說的都是實話。

不過,文滿星捕捉到了一個新名字,羅道長。

“他很厲害嗎?”聽他這麼佩服的語氣,難道就是上次給他施咒的劍修?

他的目的很簡單,討好領頭的,才能活下去。

修士卻好像誤會了什麼,冇有回答他的問題。等文滿星抬頭的時候,發現他的目光正緊張又專注地盯著前方,好像前方有什麼重要的人物或者東西要出現。

守衛修士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囚車,走到路邊,和其他修士一起等候。

不久後,文滿星就聽到了馬蹄聲。

那聲音不急也不緩,搗蔥似的咚咚響。偶爾會停頓下來,這往往是一個不祥的信號。因為伴隨而來的是莫名的騷動聲,隨後一切又安靜下來。

文滿星又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在心裡默默數著,一共來了十七個人。

馬蹄聲停住了,聲音很近。

文滿星抬眼看去,與他隔著兩個囚籠的地方,停著一隊騎著馬的修士。

馬肩齊人,那些修士比彆人高出許多,很是顯眼。走在最前的修士手臂縛著紫環,一旁的人行進起來,至少要慢他半個身位。

所有人姿態恭謹,製裝整齊,儼然唯紫環者馬首是瞻。

文滿星卻瞧出了一絲不對勁的端倪。

隊尾有一人,不緊不慢綴在最後。

他身穿一席黑色窄袖道衣,看不出任何徽記。和旁人不同,他臂上無環,隻在袖口處戴著一雙銀製護腕。

他也是唯一冇有攜帶佩劍的修士,手裡正把玩著一隻晶亮的匕首。

比常人略長的手指彎曲起來,探進匕首後的長環裡,然後饒有興致地輕晃著拋擲。

這種漫不經心的姿態彷彿觸動了幾個蠢貨,讓它們以為這人很好說話。

可是文滿星卻覺得他周身有一股奇妙的氛圍,能讓人陷入特殊的緊張裡。

離黑衣修士最近的囚車裡,顯然有魔物上了當。隻聽得它的聲音嗡嗡作響,引得幾個修士回過頭去。

但隊伍繼續前行著。

隻有那個黑衣修士停下馬,側過了頭,從文滿星的視角正好可以看見他雪峰一般的鼻梁,還有微微抿起的唇角。

他什麼也冇有說,隻是專注地擦拭起匕首,好像上麵有黏著的血跡。

對於囚犯的辯解,他冇有反駁,也不讚同,不給出任何回答。

等他擦完了匕首,才終於做出了一點反應:他輕輕地揮了揮手。

文滿星瞳孔緊縮,他認出了那個熟悉的動作。

修士連任何靈訣的手勢都冇有做,囚籠裡說話的聲音卻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倒下了。

魔物中起了一陣小動靜,忽然,同籠中的一個魔物發出了驚人的嘶叫。它顯然是嚇破了膽子,可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黑衣修士很不好惹。

黑衣修士如刀刮般的目光已經掃過來了。

誰能讓他閉嘴啊!魔物們不約而同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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