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9章 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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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和二年。

草原最驍勇善戰的海那赫部,遭遇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雪災,牛羊凍死無數,損失慘重。

而一關之隔的大昭國,因地處中原,氣候溫暖,歌舞昇平。

此前,大昭與海那赫部打了十幾年的仗,若大昭想攻打草原,此刻是最好的時機。

可大昭並冇有這麼做。

大昭登基不久的少年皇帝,匪夷所思地做出了給敵人送去糧食、草料的決定。

此外,皇帝還送了一封求和修好的國書。

於是從此,草原和中原兩族,放下兵器修秦晉之好。可和平政令頒佈後的幾年,卻並非一帆風順。

大昭和草原兩族,麵上一派平靜,暗地裡各自心懷芥蒂。

殺人劫掠事件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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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和三年,早春二月。

織女鎮上煙雨朦朧。

這場雨下得極緩,若不是沁著絲絲縷縷二月春風的寒意,幾乎要讓人以為,是老天爺往人間撒了一把無色無味的芝麻粒。

春風吹著細雨,落在二十四骨的油紙傘上,一絲動靜也無。

官道上停著一輛驢車,並幾擔行李。

一看便知,有人要遠行。

沈聞君抬頭,看到傘麵上金線勾邊的藍孔雀,想起來當初二人初遇,橋上忽落大雨,他借給她的就是這把傘。

如今二人分離,竟也是這把傘。

“海郎,我捨不得你走。”

沈聞君撲進對麵男子的懷中,嚶嚶哭泣:“你留在家中耕作,我做飯洗衣,雖日子苦了些,兩個人卻不分離,可好?”

撐傘的男子叫海大牛,是沈聞君的未婚夫。

海大牛讀過幾年書,現於青山縣王員外家中做賬房,四五天才得空回織女鎮一躺,和未婚妻聊表相思。

可這一趟不同,海大牛並非回縣城,而是要出一趟遠門。

心愛女子的眼淚如珍珠一般落下,海大牛看得心疼不已,他慌亂地擦著懷中人臉上的淚珠,眉目間儘顯掙紮。

他好像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心愛之人某件事情。

片刻之後,海大牛的眉頭展開。

他決定還是暫時不說,等到三月之後,他會將一切坦白。

海大牛捧著沈聞君的臉,道:“六娘,我咳咳……我亦捨不得你。”

海大牛輕咳兩聲,六娘連忙為他撫背順氣。

海大牛搖頭示意不用,輕輕撫過未婚妻臉上的傷疤,眼中無限憐愛。

媒婆介紹六娘與他相看那天,落了一場急雨,他本要掉頭歸家的,誰知路上遇到一個處處都合心意的女子,一問才知,這正是與他相看的女子。

一見鐘情。

真是天神眷顧。

未婚妻的袖口洗得發白,指腹粗糙,鬢髮衣飾亦素淨。

海大牛心中一片柔軟,這都怪自己無用。

“王員外允諾我,這一趟去北邊替他清算賬務,咳咳,回來後予我二十兩銀子。”海大牛說,“這一趟少說三個月,三月之後我回來,咱們就成婚。”

按照織女鎮的風俗,兩人早已成婚,隻是未置辦聘禮,海大牛始終耿耿於懷如此。

說著,他從衣襟處掏出一隻木釵來,簪在沈聞君頭上:“這隻木釵算作信物,等我回來,定會給六娘買更多的首飾。”

沈聞君也掏出一個玉佩來,道:“我也有信物送你。海郎,你走後要多多寫信,三月後一定要回來娶我。”

兩人依依惜彆幾句,揮手告彆。

驢車遠去,隻留下送彆的人仍在原地張望。

沈聞君喊道:“海郎,海郎——”

因哭得太用力,淚眼模糊,沈聞君有些看不清楚海郎的背影,哭著問:“程魚,他走了嗎?”

官道旁跳出個人來,一身短衣勁裝,很是乾淨利落。

這人朝遠處望瞭望,說:“回郡主的話,大郎君走了。”

話音剛落,哭聲立刻停了。

方纔哭得淒淒慘慘的小娘子,現下竟無半分傷心的模樣。

沈聞君催他:“快些給我帕子和水,這胡蔥也辣了些。”

胡蔥產自西域,在中原並不常見,甚至稱得上稀有。瀚海府也隻是偶然得了些,意外發現此物切開時,可令人眼睛痠疼,淚雨如下。

本以為是無用之物,卻被郡主榨成汁液,抹於眼下假作哭泣,最後用來哄一個書生的憐惜。

程魚不大摸得清郡主的心思。

方纔躲在樹後,程魚看得清楚。

郡主送給海大牛的玉佩,乃是瀚海府沈家家傳之物。除了郡主,郡主的兄長大都護沈渡君也有一件。

這樣的溫潤玉色,如雨後初晴天空中的一抹青藍,便是在天下最盛產玉石的龜茲國,也難找出第二件這般好的成色。

如此珍貴之物,送給海郎君,足以表明郡主對他的喜歡。可程魚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郡主如此喜歡海郎君,為何還要假哭騙他?

而且,郡主往日在瀚海府馴烈馬,拉大弓,尤其是一把軟劍,出鞘如靈蛇遊動。

往日俱是英姿颯爽的直爽做派,如今怎麼性情大變,扭捏捏捏?

程魚將不解之處說給主子聽,沈聞君歎了一口氣。

一切緣由,都是陰差陽錯。

“你可還記得,我是如何從瀚海都護府的郡主,變成織女鎮的一個廚娘?”

程魚當然記得。

一年之前,瀚海都護府大都護之妹,安平郡主沈聞君接到一封來自死敵的密信。對方約她在青山縣一處山崖見麵,見麵後,沈聞君與死敵打了起來,雙雙墜崖。

再次醒來,沈聞君忘記一切,隻記得自己的名字。

沈聞君被一個老婦人所救,成了織女鎮的廚娘。半年前,救她的老婦人去世,說媒人找上門,讓她去相看海郎。

那時沈聞君雖未恢複記憶,但無意成婚,故而在自己的容貌上動了手腳。

不想天意弄人,海郎長得跟神仙一樣,她對他一見鐘情。

思及此,沈聞君又歎一口氣。

她把麵上的黑粉擦乾淨,露出白皙嬌嫩的皮膚,又撕了臉上的“疤痕”。

“錯就錯在,當初王娘子說媒令我不堪其擾,我無奈答應了她,但又不願意相看的人糾纏於我,於是便對街坊四鄰說,自己劃傷了臉,弄了疤痕在臉上。誰能想到……”

往下不說,程魚也猜得出了。

誰能想到,郡主竟對相看的人一見鐘情呢?

何況已放話出去,自己劃傷了臉,也隻能一直以疤痕示人了。

至於性情大變,沈聞君惆悵歎道:

“你不知道,海郎是個書生。一則,書生都喜歡溫柔賢淑、勤儉持家的小娘子。二則他體弱多病,走兩步就咳嗽不止,我真怕拿出我的軟劍來,嚇得他暈厥過去。”

沈聞君握著海大牛送給她的木簪,眼神柔軟。

木簪平平無奇,無任何雕飾,應該是他自己隨便尋到的一截木頭,自己做的罷。

禮輕情意重。

沈聞君將木簪無比珍視地放在衣襟處,最貼近心口的地方。

接著,她問起先前吩咐的事:“程魚,謀害本郡主跌下懸崖的那位死敵,你可找到他的下落了嗎?”

聞言,程魚奉上一枚耳環。

“郡主忘記了這位死敵的樣貌,屬下等隻尋到一些蛛絲馬跡。這是郡主的敵人在懸崖之上留下的,屬下猜測,郡主的敵人不是中原的百姓。”

沈聞君兩指捏起耳環,看到上麵有細微而繁複的紋路,似乎是一頭狼的形狀。

“這應是出自草原人之手。草原人偷學了中原的雕琢手藝,卻偏愛雕刻牛、羊、狼此等粗鄙野物,畫虎不成反類犬,竟做出個四不像出來。”

猜到耳環的主人的身份,沈聞君嗤笑一聲:“雖品味堪憂,但這精妙的手藝著實稀罕,應是草原王族佩戴之物。”

看來,她的死敵身份不一般呐。

程魚回憶著可供懷疑的人選,為難地對自家主子搖了搖頭:“可北方草原王親中,並無和郡主年齡相適的公主或小姐。”

男子倒是有。

其中一位還和郡主的人生大事有關,不過郡主知道了,應會發怒吧?

還是等回到瀚海府,請大都護告訴郡主吧。

沈聞君說:“誰說非得是女子?”

眼前忽地閃過叮叮噹噹的棕色髮尾,微微打著卷,陽光照耀之下,掛在耳邊的銀葉子晃晃悠悠,映著溫潤的光芒。

沈聞君冷笑道:

“草原上的一些男人,笑得像一朵路邊的狗尾巴花,最喜歡往頭上戴這些東西。討厭死了!”

近幾年新帝登基,和草原停戰,對草原以及西域各國的態度愈發和緩,有一些中原人逐漸接納草原人。

沈聞君與那些人不同。

在兩族關係最惡劣的那幾年,沈聞君曾喬裝成兄長手下先鋒,與草原海那赫部一位將領對戰。

因見識過中原與草原廝殺的畫麵,沈聞君非常討厭外族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敢跟她約架,做她的死敵,就彆怪她不講情麵!

皇帝對外族寬鬆友好,但瀚海府沈聞君絕不容忍!

“此人深棕捲髮,喜好戴狼紋銀飾。我用軟劍刺破他的衣物,看到他腰間刺有狼紋圖樣。”

沈聞君眼中閃過寒光,驀地抽出腰上軟劍,冷冷地吩咐程魚:“今晚之前,找出那個人身在何處,本郡主要殺了他。三個月後海郎回來,在這之前,本郡主不想有任何影響我們成親的存在!”

方纔思念郎君的溫柔女子模樣蕩然無存。

本來程魚以為,郡主失憶後脾氣見好,不想郡主和大都護一樣,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郡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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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距離織女鎮一裡外的官道上,驢車緩緩而行。

驢車上坐著一個病弱少年,麵色蒼白,咳聲不斷。

趕驢人說:“少主,我們已走了這麼遠,沈娘子早已聽不見您的聲音,彆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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