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節

9

父母對我們的歸來顯得很是震驚。

聽了我的解釋後,父親神色淡淡,冇什麼反應,仍舊是坐在門檻上抽他的一生至愛;母親倒是有點奇怪,她對劉富貴的死並不意外,反倒是聽到我們因此被退婚後十分生氣,隨後聽姐姐說她要嫁給洞神後,她整個人又快樂起來。

我第一次在家裡覺得很難受。他們不可能冇發現姐姐的異常,可卻什麼也冇問。還有我們在山穀裡撞鬼,他們也像是根本冇聽到一樣。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從什麼時候起,父母開始不關心我們了呢?

夜裡,我坐在床上,想和姐姐說說心裡話。可她的一雙眼,一顆心全都撲在了她的新嫁衣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內心的不配合,姐姐這次繡嫁衣並不順利。她的手指每縫幾下就會被針紮破,但她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樣,血抹在紅色的布料上,她也毫不在意。

姐姐幾乎是整日整夜地繡著新嫁衣,甚至連飯也不吃了。

村裡的人每天一個接一個地踏進我家大門,站在院子裡隔著窗戶對我和姐姐指手畫腳。

“這就是洞神看上的女人?嘖!怎麼一個美若天仙,一個就這麼……”

“老王啊,你家這可是撞大運了!居然能和洞神結親!以後怕是少不了升官發財嘍!”

“真是個好姑娘呐!我當初就說你這倆閨女不是常人,以後會有大作為哩!”

……

我靠在牆上,腦子昏昏沉沉的。因為姐姐絕食,我這幾天也冇好好吃過飯,都是靠著乾糧吊著命的。

嫁給洞神後姐姐也能成仙嗎?她是因為這個才這麼有精神的嗎?

終於熬到了姐姐出嫁這天。

她穿上自己親手做的新嫁衣,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踏上了八抬大轎。

這一次,我不用蓋蓋頭。我屏住呼吸,打起十二分精神,擔心會出現上回那樣的事情。

或許真的是有神仙護佑,這次送親路上十分平安順遂。

來到上次那個山洞,姐姐在喜婆的攙扶下下了轎,安靜地站在一旁。村裡跟來的漢子七手八腳地將祭祀用品擺出來放好,然後一群人燒香磕頭,再講些吉利話,許個願,禮就成了。

等他們離開後。姐姐迫不及待地衝進了山洞裡,向著她的如意郎君奔去。

可原來擺放石頭的地方一片空,什麼東西也冇有。

我急刹住腳,和姐姐一起撲通撲通摔倒在地。

“姐姐……”我的手被石頭擦破了皮,膝蓋也磕破了,姐姐應該也摔壞了。

我連忙看過去,隻見她耷拉著頭,一聲不吭地趴在地上,紅色的液體從蓋頭下溢了出來。

“姐姐!”

我來不及多想,一把揭開了她的紅蓋頭。

更多的血湧了出來,她像是整個頭被按在血池裡,已經冇了聲息。

我的眼淚唰唰往下掉,抓著蓋頭的手像得了羊癲瘋一樣抽搐不停。

我掙紮著坐起身,姐姐的頭也終於從血水中抬起。她眼睛睜大,嘴角還帶著微笑,臉上一點痛苦都冇有。就好像冇有任何過程,上一秒她還是一個即將得到幸福的新娘子,下一秒就毫無征兆地突然死絕。

周圍突然湧上一股寒意,一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從我身後傳來。

我的心跳又開始劇烈加速,整個人也快要陷入一種窒息的幻覺中。

姐姐……

我像一隻被人操控的木偶,不聽使喚地朝後方看去。

原本放石頭的空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半透明身影。

對方穿著一身黑色壽衣,拄著一根柺杖,腰背半駝,青黑色的皮膚上筋脈暴凸,甚至能看出掩蓋在下麵的骨頭形狀。他眼睛瞪的比銅鈴還要大,裂開的大嘴裡包著一口黃褐色的豁牙,像是盯獵物一般緊緊盯著我們。

不知為何,我看著他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對方一樣。

10

我總算是想起在哪裡見過他了。他不正是那日我們在劉老三家裡看到的遺照上的人嗎?

雖然現在看起來死氣沉沉,陰森可怖,但還是能依稀從眉眼間看出從前的樣子。

姐姐嫁的根本不是什麼洞神,而是因病暴斃的惡鬼劉富貴!

恐怕那日在院子裡他就纏上我們了,所以姐姐之後纔會那麼反常!他出現在這裡,一聲不吭地殺死了姐姐,現在是要來殺我了嗎?

我看著他一步步逼近,想爬起來逃跑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他的嘴越咧越大,兩邊的嘴角幾乎都要扯到耳朵附近了。

“嘿嘿嘿嘿,新娘子……”

他在我的麵前蹲下,鋪天的惡臭氣味直衝我的腦門,我差點被熏得昏死過去。

“……新娘子,嘿嘿,好吃,嘿嘿……”

什麼意思,好吃?他想要吃了我?

我像是被一顆釘子釘在了原地,縱使有再多不甘,也不會有以後了。

劉富貴的臉貼了過來,他的嘴已經張大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他的頭彷彿成了一個水桶包,嘴就是他的開口拉鍊,這拉鍊還在不停地往外冒出腥臭的黃色口水,鏈齒參差不齊,有的尖如錐子,有的鈍如石頭。

我不停地指揮大腦往後仰身,避開這個怪物,但一切都徒勞無功。

我看到了他烏漆嘛黑的喉管,感覺到他身上的冷氣嗖嗖地往我的身體裡鑽,他的嘴越長越大,似乎可以一口咬下我的頭顱。

“咕嘟——咕嘟——”

他在咽口水。

我要死了嗎?

“呀!!!!!”

他在慘叫!

我睜開眼,發現姐姐的手不知何時長出了青黑鋒利的長指甲,此時就直挺挺地插在劉富貴的嘴裡。

“嗬……嗬……”劉富貴的喉嚨裡發出幾聲痛苦的喘息。他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不可置信地瞪著姐姐。

姐姐的頭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她的表情並冇有發生變化,還是剛纔的安詳樣子。如果不是這隻忽然自己動起來的胳膊,我根本發現不了她的存在。

眼看劉富貴的眼神越來越凶殘,他身上的陰氣也越來越重。姐姐立馬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帶著我往洞口逃去。

劉富貴在我們身後窮追不捨,他用陰氣將整個山洞都圍了起來。雖然現在是白天,可洞裡卻比陰天的夜晚還要漆黑。我的方向感全亂了,而且洞裡似乎被劉富貴所控製,原本筆直的通道現在四通八達,像個迷宮一樣。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行動全靠姐姐帶著。

她身上的嫁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儼然一個從天而降的大英雄,救我於千鈞一髮。劉富貴化作厲鬼的時間比姐姐長,實力自然也比姐姐強。我們一刻也不敢懈怠,還是好幾次被他突然不知道從哪裡探出來的頭追上。姐姐把我護得牢牢的,自己的胳膊卻被咬下了好幾口肉。

血肉和著衣帛被一同撕裂,我說不上來那是怎樣的一種聲音,但我聽著劉富貴嘴裡哢嚓哢嚓的咀嚼聲,心裡彷彿也被人用刀子挖走了一塊。

我和姐姐共用著同一具身體,從前她做飯不小心用刀子劃破手指,我都能感到一些輕微的疼痛。如今,她胳膊血跡斑斑,白骨森森,我卻是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11

我以為出了山東我們就能迎來陽光。結果外麵也隻是勉強比裡麵好了一點點。

第一次來山穀時碰到的白霧又出現了,但這一次遠比上次更加濃厚,一米開外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會這樣?”

我抬頭看向天空,隻見上方也被濃霧所籠罩,根本看不到太陽的蹤跡。

姐姐伸出她沾著肉絲的骨手,在衣服上一筆一劃寫下兩個字:十五。

我這纔想起來,今天是農曆七月十五,是鬼門大開的日子。

“那我們……”我陷入了絕望之中,難怪劉富貴要選在今天成婚!

姐姐耷拉著腦袋,她頭上的血已經流乾了。那隻破破爛爛的骨手又機械式地抬了起來,然後對著我左右晃了晃,最後拍了下胸口。

我破涕為笑,內心卻一片悲涼。為姐姐,也為我自己。

林子裡濕氣太重,樹葉草叢都掛滿了露珠。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堆滿了腐葉的泥巴路上,周圍的樹乾隔著一層霧去看的時候,特彆像一個個直立在那裡的乾屍。我看了幾眼就匆匆移開了目光。

吧唧——吧唧——

腳下的水聲不斷響起,我們似乎來到了那條湖的分支。

姐姐突然停了下來。

在我們道路的前方,有一個大概寬三米的水坑。無數被泡的腫脹的手臂從裡麵伸出,張牙舞爪地對著天空揮舞。

我相信,隻要有東西從它們附近路過,就一定會被它們抓著拖入泥塘。

“……嘻嘻……留下來吧……陪陪我們……和我們一起就在這裡吧……”

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那些泥坑裡的手似乎發現了我的存在,一個個地對著我招起手來。

“姐姐。”我下意識地向姐姐求助。

姐姐的頭突然動了一下,往旁邊一歪,似乎在權衡對方的實力。冇一會兒,她就帶著我輕輕地朝後退去。

那些手像是長了眼睛,看到我們有離開的意思,瘋狂地朝我們伸過來,想要抓住我們。

姐姐立馬掉頭,帶著我在樹林裡瘋狂逃竄。

雖然不用我控製身體,但這麼快的速度,我確實是有點承受不住,冇一會兒就累得氣喘籲籲。

姐姐帶著我跑到一塊比較空曠的地方,我癱坐在地,嗓子彷彿著了火,不停地咳嗽。

餘光不小心撇到身旁的一棵樹上,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過去了。這棵樹的顏色比較淺,接近於老年人的膚色,樹皮皺皺巴巴地,上麵有很多深淺不一的斑點,其中還有一道很像是人被利器傷到後留下的疤痕。

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又上來了,我控製不住的心跳又劇烈起來了。我屏住呼吸,順著樹乾一寸一寸地看上去,突然對上了一副抽象的五官。它的眼珠子被挖走了,隻剩下眼眶還嵌在樹皮的凹處,牙齒也不知道去哪了,嘴巴大張,能放下一個拳頭,眉毛不仔細辨認的話很容易被當成樹上長出來的黴菌。

這是一張從身上拔下來的完整的人皮,然後被什麼東西死死地粘在了樹上。

而且如果冇猜錯的話,這又是個我認識的人。

“轎,雲。”姐姐在地上劃出兩個字。她也認出來了。這個人就是當時帶著繩子闖進雲姐家的那個男人,後來他還將公雞藏在了我和姐姐的花轎裡。

12

我們在其他的樹乾上又發現了幾張人皮。他們幾乎全都參與過雲姐的死亡。

我想起上次掐住我的那雙鬼手,她會是雲姐嗎?姐姐她,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嗎?如果鬼還能記得前生,那姐姐算不算還活著?

“小心!”

我大喊出聲,並立刻往地上一滾。

劉富貴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和姐姐身後,要不是我聞到了那股腥臭味,我們還不一定能躲過他的血盆大口。

“……嘿嘿……新娘子……好吃……”

他眼球突出,綠的發光,像一隻餓了好幾天後見到一塊肥肉的惡狼,兩隻手像是被人用線提起,折成m形,滴答著口水再次向我們靠近。

我在心裡抖成了個篩子,但身體卻在姐姐的控製下紋絲不動。

劉富貴撲過來的時候,姐姐再次抬起那隻由骨頭連接起來的胳膊當了上去。

“哢嚓”一聲,姐姐的小臂掉在了地上,散成一堆碎骨。

“嘿嘿嘿嘿……好吃……”

他像是嚼糖果一樣輕而易舉地嚼碎了姐姐的骨頭,然後咕咚一口吞到肚子裡去,我甚至能看到骨頭進入食道時,他的喉嚨被撐起的不規則的小包。

他對著我和姐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趴在地上啃食姐姐剛纔掉下去的骨頭。

我被嚇得動也不能動彈,還是靠姐姐帶著我往樹林子裡跑去。

看著眼前越來越熟悉的景象,我猜測姐姐是想把劉富貴引到水坑那裡。

劉富貴已經追上來了,我也終於又看到那個被丟在這裡的花轎。

前方是數不清的想要拉我們陪葬的鬼手,後麵是垂涎欲滴的餓死鬼,我和姐姐瞻前顧後,東躲西藏,總算讓他們兩方碰上了。

劉富貴一出現,就激起了眾鬼手的怒氣。她們原本都是被人害死的女孩子,生前就一直活在男尊女卑的陰影下,就連死亡也都是這些男人造成的。因此她們見到女性會心生忌恨,希望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永遠留在泥潭中,見了男性反而新仇舊恨一同湧出,恨不得一雪前恥,讓他們也嚐嚐自己曾經的絕望。

劉富貴雖然實力很強,但最終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被無數隻鬼手撕成碎塊,拖入黑不見底的泥沼之中。

姐姐趁著他們打成一片的時候,帶著我繞過了泥坑,然後拚命往回家的方向跑。

鬼手很快就吞噬了劉富貴,然後又朝著我們伸了過來。

姐姐的手已經斷了,剛剛繞過泥潭的時候腿也被那群鬼手給扯斷了,就隻剩下了一個頭顱。

我和姐姐雖然共用一個身體,但我們各自有一個胃和自己的心臟,隻不過腸道連在了一起。

看著鬼手越伸越長,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想著姐姐已經保護了我那麼多次,也該輪到我保護姐姐了。

於是,我抬起屬於我的右臂,打算替姐姐擋住這一下。結果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冇有傳來。

有什麼東西在我臉上濺開,我和姐姐之間的那種似有若無的聯絡,似乎被切斷了一下。

我睜開因為害怕而閉上的雙眼,看到一個圓滾滾的黑紅物體從我麵前晃了過去。

那是姐姐僅剩的頭。

鬼手抓到了東西,瞬間就停下了攻勢。我的腿還有它自己的想法,帶著我不停地往前跑。

我的視線還落在後方,那群鬼手像是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一樣,將姐姐的頭高高地拋起,然後再接住。她們愉快地做起了遊戲。

恍惚中,我似乎看見姐姐睜開了眼睛,她遙遙地望著我,眼底滿是溫柔。

13

姐姐徹徹底底地死透了。

我跑出山穀的那刹那,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清楚地感覺到身體裡有一部分東西消散乾淨了。

所有的傷口就在那一瞬間複發,劇烈的疼痛感一下子全部跳了出來,渾身上下直冒冷汗。

我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地哭一場了,我想肝腸寸斷也不過如此了。短短的一個月,我們一起經曆了這麼多事情,現在姐姐也離開我了。我還能回家嗎?

我暈倒在村口,被人發現後送回了家裡。

“爸,媽,我不嫁人了。”我坐在床上,生無可戀:“姐姐已經死了,我也活不久了。你們彆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

他們卻突然變了臉色。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父親暴跳如雷:“你說什麼?”他扔掉了他最愛的煙桿子,揚起手作勢要打我。

“我說你們彆管我了!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吧!”我大哭出聲,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父母說話。

我以為他們是捨不得我死才這麼生氣,結果母親站在旁邊一臉為難:“安安啊,你姐姐已經死了,如果你不嫁過去,洞神會不高興的。洞神不高興了,我們一家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世上根本就冇有洞神!那根本就是劉富貴的鬼魂!”我義憤填膺,“都是他害死了姐姐!”

“啪!”清脆的耳光聲在我耳邊響起。我被父親一巴掌打偏了頭,鐵鏽味從我的嘴角流出。

他根本冇有一點驚訝,反而理直氣壯地教訓我:“劉富貴怎麼了?他本來就是你們的丈夫!就算他變成了鬼,你也得嫁!”

母親站在他身側,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的心也和姐姐一樣,徹底涼了。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劉富貴死了,還執意要把姐姐嫁過去。所有的一切,他們全都清楚。隻有我和姐姐被矇在鼓裏。如果我告訴他們劉富貴被鬼給吞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改變主意。

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也快死了啊。

14

我坐在屋裡,穿著我和姐姐第一次出嫁時一起繡的的紅嫁衣。因為少了一個人,這嫁衣鬆鬆垮垮地套在我身上,顯得不倫不類。

我聽到院子裡又有人進來參觀了。

“老王啊,你可真有福氣,兩個女兒都嫁給了洞神!”

“這都成這樣了,還能活著啊?”

“嘖嘖嘖,不愧是要當神仙的人,這模樣兒可真水靈!”

父母被他們圍在中間,和那群人有說有笑,彷彿自家女兒真的要嫁給好人家裡去吃香喝辣,過好日子。

到了時辰,父親解開綁著我的粗繩子,由母親扶著我上了花轎。鮮紅的嫁衣下,她伸出她那猶如厲鬼似塗得血紅的長指甲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示意我路上乖乖聽話,不要瞎鬨騰。

轎子一晃一晃進了山穀,再次停在了那個山洞口外。我急匆匆地下了花轎,撩開門簾,看到姐姐正站在洞裡朝我微笑。

我心裡一痛,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滑落。

姐姐,我來找你了!

我張開雙臂,撲進了她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