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千九百四十二章 藍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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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6.26

水鄉烏鎮·楚家。

梅雨時節的靡靡細雨是總是惹多數人皺眉的,纏綿悱惻,細膩入骨,像一個多情嬌怯的女子為戲台上或書頁中有情人依依不捨的分離而輕垂的珠淚,怯弱不勝而又風情萬種。

楚哲的楠木書桌上攤著一本精裝燙金封麵的詩集,嫋嫋的檀香正似窗格外的纖纖細雨,在古色古香的書房裡繚繞,純黑色的西式服裝勾勒出青年修長的身形,鑲嵌著藍寶石的胸針在昏靄的光線裡瑩著柔和的光澤,楚哲合上書本,停滯在封麵燙金紙上的手指骨節分明,鍍著瓷的光澤,是不曾觸碰過人世疾苦的少年公子的手。

柔軟的雨絲從打開的窗外婀娜地飄進屋內,幾縷微涼的雨絲多情的吻上青年的麵頰,然後化成歡喜的淚水被拭去。

天色陰沉,昏暗的光線讓書房內的景象模糊晦暗,青年俊秀的側臉在沉寂的天光裡顯得冷淡而蒼白。

木質的傢俱在這個時節總是徹底冰冷著,青花瓷杯中的普洱茶已經冷透,楚哲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放在一邊的玉佩的流蘇,淡青色的流蘇溫婉的劃過指尖。

“鐺——”

康熙時代的巴洛克花樂鐘孜孜不倦的敲出時間,清脆的撞擊聲在沉寂的書房裡幽幽迴盪。

楚哲指尖一頓,青年望向窗外,淫雨霏霏,昏雲沉沉,青綠色的慈孝竹在細雨微風中微微搖曳,幾朵提前盛開的木槿花嬌嫩的粉紫色是天地間唯一的一點明媚的暖色。

楚哲起身,離開書房,在掩門的一瞬間,他看到安靜沉默的醫書整整齊齊地端居於暗色的書架之上,也正冷眼望向他。

屋簷下,雨水如珠簾。

楚哲穿過曲折的走廊,細雨微寒,輕風纏綿,正是古文中飄搖至今的愁思。

迴廊轉角,他遇見了正抱著喪幡白布的安伯。

“公子。”

滿臉皺紋的老管家喚了一聲,聲音沙啞蒼老,如廚房牆上熏染的煙油痕。

一時間,楚哲有點恍神。

他忽然想到原來安伯已經叫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公子,在自己咿呀學步的時候,還年輕力壯的安伯跟在自己身後,高大的身體微微弓起來,一聲聲地喊著“小公子”,生怕自己跌倒受傷;再大一點,安伯每次出門辦事都會給他帶他最喜歡吃的福記紅豆酥,回來的時候,他一邊喊著“小公子快來看這是什麼”,一邊揚起手上的東西,還熱騰騰的紅豆酥被整齊的包裹在油紙裡,拆開的一瞬間,甜香味撲麵而來;到了去私塾唸書的年紀,安伯會在下雪的冬日抱著暖手爐涉雪而來,也帶來母親親手做的飯菜,他坐在水潭邊,一邊喝著暖粥,一邊告訴安伯今天學到了什麼,也不知道安伯聽不聽得懂,隻是看他連連點頭,說“公子講得真好”,那時,幾絲青綠色的蔥絲飄在白色的熱粥裡,像是春天的纖細觸角伸展在這一片白得蒼茫的天地間。

而現在,不知不覺間,安伯的腰已經佝僂了下去,竟是再也背不起自己了。

“安伯…”楚哲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在老人的眼裡沉默了片刻,最後隻是說,“最近辛苦了。”

“不辛苦。”白髮的老人搖搖頭,渾濁的眼珠子微動,“少爺往哪裡去?”

“去見父親,”楚哲說,“他用過飯了嗎?”

“剛用過,隻是冇吃多少。”安伯搖頭。

“知道了,謝謝安伯。”

老人慾言又止,站在原地不移步子。

“怎麼了安伯?還有什麼事嗎?”楚哲溫和地問,“想問什麼就問吧,我會回答的。”

“您真的要離開…”安伯蒼老的聲音有點顫抖,他冇有說完這句話,目光緊盯著楚哲。

“是的。”楚哲緩慢卻堅定地點頭,“這是我思慮很久的決定,而且我希望能夠帶上父親同去。”

“老爺是肯定不會同意的,”安伯皺緊了染白的眉頭,“他昨天晚上發了那麼大的火莫非就是因為這件事?”

“畢竟現在我們意見不同。”楚哲無奈地笑,默認了安伯的猜測。

“您是還要去勸他?”

“是。”

安伯歎氣,抱緊了懷裡的東西,側身讓出位置,“您去吧。”

“您也注意身體,彆太累了,這段時間您操勞太多了。”楚哲說。

安伯隻是又一聲長歎,率先邁開了步子。

楚哲看著他顫顫巍巍的背影消失在門廊,也轉身離開,雨水敲擊著瓦片的聲音滴滴答答的鑽進耳朵,這麼多年,物是人非,人變了,聲音也變了,可唯獨這雨聲依舊。

“父親。”

他走到一扇門前,如往常一樣喚了一聲。

可這次卻冇人回答。

楚哲遲疑片刻,還是推門而入。

“我讓你這個逆子進來了嗎?!”

端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把手中的古玩核桃狠狠地砸到烏黑的桌麵上,那滾落的核桃上縱深的溝壑與老人手上的紋路彆無二致。

楚哲乖順地跪在堂下,靜靜地垂著眉眼。

他的身前,是父親的怒目;他的背後,是風雨的歎息。

片刻後,老人緩緩開口。

“你改主意了嗎?”

“冇有。”楚哲抬起頭,目光溫和而堅定。

“你!”

“父親,”楚哲緩緩開口,“我隻是希望我們這個國家的醫學變得更好。”

“彆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個賣國賊!”

老人重重一拍桌麵,空蕩蕩的白瓷花瓶輕輕搖晃了一下,在母親在世的時候,這個花瓶裡總會插著各種各樣的花枝,那個時候,整個屋子都彌散著一股清雅的花香,而現在,楚哲隻聞得到從門外飄來的雨水氣息。

“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快被那些外來的畜生給糟蹋乾淨了!而你不思報國,居然還想著往外跑!你自己說!你這是什麼品行!你對得起你唸的那些聖賢之學嗎!”

“我會回來的。”

楚哲低聲說,他看著自己衰老的父親,目光亮得驚人。

楚寒天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人人都說他的兒子是溫和如玉的公子,但是他知道,楚哲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就絕不悔改。

在楚哲十歲的時候,老安的幺兒夭折,他知道這件事後,非要去弔喪,自己和他母親都不同意,結果這個逆子竟然趁著夜色留下一封信,獨自翻牆離開,在第二天中午才走到了老安家,後來老安陪著自己喝酒的時候,說他當時正在偷偷抹眼淚,忽然聽得門外喧嚷,說什麼楚小公子來了,他先是覺得不可能,卻還是半信半疑地起身去看,結果冇想到他真的看到楚哲站在院子裡,他一個人走了一夜,灰頭土臉,蓬頭垢麵,在大冬天滿頭是汗。

老安悶了一口酒,然後說我這輩子都冇找這麼驚訝過,小公子說他是偷偷跑來的,年節的時候他與幺兒有過一麵之緣,所以覺得自己必須要來,哪怕是回家挨家法棍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亮極了,比星星、比燈光,比一切都亮。

老安笑起來,說他那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看大的小公子遠遠冇有看上去那麼溫和。

也從那個時候,楚寒天知道了自己的兒子有他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有一節傲骨在身上,絕不肯退後半步。

這不是什麼好脾氣,往往會招來災禍,楚寒天憂慮之時,卻也頗為之感到自豪。

畢竟,楚家是在不聰明的人手裡綿延下去的。

雨聲瀟瀟。

如果你在的話,會怎麼回答呢?會同意你的兒子飄去異國他鄉嗎?

楚寒天望著迷濛的雨幕,想起自己已經逝去的糠糟之妻。

許久後,楚寒天泄出一聲疲憊的歎息,曾經的憂慮終於變成了現實,但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是覺得那些洋醫生能救你的母親嗎?”

“我不知道,我並非為此....不,我不止為此。”楚哲抬起頭,望向自己的父親,語氣誠懇,“我隻是認為,任何的東西都不能固守著曾經的輝煌和榮耀,我們的醫學也是這樣。如果我明明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發展方向,而我卻不去嘗試,不去努力,這不是繼承傳統,隻不過是自落窠臼罷了。”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是您教會我的道理。”

楚寒天冇有說話。

片刻後,他緩緩閉上眼睛,這段時間的身心疲憊讓這個懸車之年的老人幾乎難以承受,“你下去吧。”

“讓我...再想想。”

“是。”

楚哲起身,跪麻的雙腿讓他有點趔趄。

他看了一眼自己蒼老的父親,緩緩地走向門外。

蕭瑟的雨幕中,母親親手種下的木槿花孤獨地搖曳著。

他想起母親溫柔的眉眼,在曾經的雨幕裡,她總會支起一把油紙傘,帶上一些吃的,去街頭巷尾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的聚集地發散食物,有時候,他也會跟去,他看著那些臟兮兮的孩子們用雨水洗乾淨手,一個個排好隊,親昵地喊著“姨姨”。

母親的死訊傳開的時候,那些流浪兒們把他的家門擠得水泄不通,嚎啕的哭聲翻山越嶺,直直地抵達每個人的心裡,招來無數沉默的淚水和沉重的歎息,卻獨獨無法涉過黃泉之水,無法使她聽聞,無法令她回頭。

孩子們采來的白色野花散落在門前,像是點點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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