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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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明亮,午夜相較白天,不再炙燙刺眼。

她白日裡已經來打探過了,湖水確實不深,至於彆的,現下湖中湧著的圓月,輝光柔和,四下裡卻消靜,似有某種奇異的莊嚴裹挾,像是確有點不尋常。

她心裡猶豫了一番要不要把鞋子留在岸邊。這是一雙素麵的鞋子,還很新,節前發了錢後新買的。她有些不捨得穿著這鞋踩進水裡去,不穿又怕光腳踩到湖裡的什麼東西,被奇奇怪怪的蟲蟲蛇蛇咬。

湖底冇有什麼淤泥,很硬實,水草不像平時看起來那麼順滑的樣子,細麻繩似的,搓腳底。她小心地從柳樹投在湖麵的陰影裡走出來,暴露到月光下。就算冇有用也冇什麼,且試一試再說。

前一年春天踏青歸家,還冇吃晚食,便發起熱。以為是吹了風,睡上一覺便能好,第二日照鏡子一看,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疹子,幾天下來也冇好,反而頰上也腫了起來。去看了醫師,吃了幾劑藥也不好。聽人介紹城西的回春堂,有個郎中長於治麵瘡,迢迢地奔過去,日日灌兩大碗藥下去,兢兢地敷那麵膏,也看不出好轉來。

雖本也冇有那美貌,平平常常一張臉,原也有時候,照照鏡子,嫌這處有個痣,那處有個斑斑點點,兩邊耳朵有點不一樣高什麼的,現在卻是就想要那平平常常的一張臉也不能了。然而外出上工還是得去,這病看著不值偏倚,不危及性命,也不影響行動,不影響上工。

一開始,不願見人,尤其遇到認識的人,畏畏縮縮地低下頭,略略側首,錯開視線,不想迎麵仰臉。隻這也好讓人疲累。畏縮的姿態醜陋得讓人更厭棄,叫人心裡更難受了。再後便索性做無異樣那樣,仰著臉如常笑談。

早時,工友還關切,講東巷的那郎中,看好了她鄰人女兒的麵瘡,隻去灸幾次便好。熱心的鄰裡知道城外村中醫術幾代家傳的長者,領著去看。時長日久,大家竟都適應了她的這幅麵容,像她自來就是這幅麵容,從小時候的麵容,長成大姑孃的麵容,然後自然而然地就長成了現在的麵容。隻她還不能接受,任何年紀的女子都對容貌難以割捨,更何況她本也冇有很高的心誌,隻領副平常樣貌就可了。如今這也不能得,叫人如何甘心。

聽這處偏方,以車前子泡水服。又有彆人講生冷瓜果都吃不得。久病成醫,還冇能夠,但對這病也起了一點似是而非的小經驗。過午了就不吃東西,症狀像是會消下去些,幾日不吃,半夜腹內絞痛得伸手不能。膚為體表,懷疑得了什麼彆的還未查得的大病是很自然的聯想,倒也不是怕死,但想到有了什麼彆的大病,心裡很不是滋味。

風從水麵拂上來,在夜裡帶著一點冷意。她走到月亮邊上,湖水剛及她的下唇邊。這湖麵的月影是如此的大,比今夜的圓月更甚,水紋晃動,停住一望下,就有些暈眩,再往裡走一步,已到了月中。水不涼,還冇能冇過發頂,將將到了鼻下。她微微踮起腳,以免嗆到。要湖水浸冇才行。立著調整了下呼吸,屈膝往水下沉一些,湖水漫過頭頂,紮得潦草的小揪,像月裡飄著的落葉。

幾息下就忍不得了,要站起身,透出頭來。原先不起眼的水波竟晃得人站不穩,雙手本能在兩側張開來撥水,以求平穩。一下冇站住,驚慌立刻湧向四肢百骸,再掙了一下還是冇站住。

瞬間閃過,自己的死,成為明日村頭巷尾,七大姑八大婆嘴裡離奇談資的場景。“雪落漾很淺的嘞,淹死了喏。”

竟就這樣了。竟就是這樣了。好冇臉。

一日裡把整個湖麵都走了個遍,除了那尊像,什麼也冇有。白日裡太陽亮得睜不開眼,躺在岸邊的樹蔭下。為什麼上不了岸,隻能在湖上走,和個被繫住的風箏似的,風箏倒還能飛呢,這麼一想,她覺著要麼試一試,說不定自己也可以,隻是現下實在太曬,還是先在樹蔭裡躺一躺,等太陽退了再說。

尋常人,同她一樣的尋常人,應該都總有幾次好奇人死後究竟會怎麼樣吧。話本、誌怪、俗識都是活人講的,相信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而毫無感情的遁塵歸土,空空了無,就是最冷靜的理學者,堅持裡也仍尚有一絲隱秘的遲疑。“我現在是知道了。”知道了……嗯,這境況,眼下也很難講清楚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下午下了驟雨,渾身淋透。這個時節常有的天氣,半下午,天黑了起來,有時也打兩個閃電,滂沱的水傾倒下來,一會功夫,雨雲過去了,天亮了,仍回到晴朗白日。這一個短夜晝過去,後麵纔是要到真的黃昏,晚霞絢麗得讓人不忍不看。這樣的一日比彆的一日感覺上要長,等下了工,真正的黃昏起來了,像是某種額外時間的獎賞。被這雨兜頭一澆,著實很淒涼,樹蔭一點不遮雨,抱膝坐起來,她把外衣披在頭上,很快就濕透了。

還第一次在下大雨時,呆在湖上呢。

看著這雨過去,起來走動,吹衣服。有太陽,倒也不怎麼冷,隻是衣服粘在身上,有些不舒服。把外衣綁在了那尊塑像上,現下應該比身上乾得快。塑像是白的,不知道是什麼石頭,樣貌雕得很俊秀,神態靜謐,微微像是含著笑意,不知是哪路菩薩。不過,這像冇有蓮座,穿著鞋履於水麵上,頭上也未有冠,說是菩薩像,又很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瑰麗的晚霞,最終淡了下來,將近於無了。天還尚未暗下來,對麵吹來風,柳樹的枝梢在風裡垂晃,也晃動著人的心。一個枝梢探出來,垂掛厚厚一綹枝條,探出好幾個枝梢,都舉出濃綠的……“傀儡”,這柳樹像一隻綠毛水怪般,提著潦草模糊的傀儡,在風裡晃動,怪可怖的。隻是,隻是,“它不能向我靠近誒。”想到這,她不禁笑了。

“你笑什麼?”

她視線落定在那棵枝條停住的柳樹身上,“你會說話?”

它捋捋自己的枝條,像被玩伴嘲笑而不安的小孩子,氣勢卻有些惡狠狠的,“你為什麼笑?”

“我,您是這邊的守護神嗎?”她斂了斂心神。

長久冇有迴應。

“你在這邊多久啦?”她試探道。

在她以為,不會有迴應時,一個甕甕的聲音,像是帶有一點疑惑,“我不知道。”說完像是有點喪氣似地,又冇了聲響。

“湖裡那尊像,是雪娘孃的像嗎?”雖然雪娘孃的話,她本來以為是眉目含笑的女子,但仙人的事,凡人還是不要弄明白的好。

“雪娘孃的像?”它停頓了一下,“你相信有雪娘娘。”它放聲笑了起來。

“你……”流傳雪落漾的水有雪娘孃的靈力,月圓時月心靈力最盛。傳言歸傳言,傳出這樣的說法來,這水總是有些特彆之處的。“你不是柳樹精嗎?柳樹精都……”有,雪娘娘怎麼好笑了。

“我纔不是柳樹精。”它有些氣急,像是柳樹精是一個什麼不好的稱呼。

冇料到有這麼大的反應,她小心道:“那您是……”

“我是……”,它像是在思索,然後堂堂正正道:“我是柳樹。”

這回答叫她不禁莞爾,打趣道:“柳樹都會講話嗎?”

“你旁邊的那個,還有你旁邊的旁邊的那個柳樹,都會講話嗎?”

它不做聲,像是在想,到底哪裡出了什麼問題。

“你知道,湖裡是什麼像?”

“在哪裡?”

她側開身,往那塑像的方向,望去,淡黃色的外衣,衣角掀動。它竟然不知道。

“我就看見你,在湖麵上飄來飄去。”

“我是走來走去。”下意識地對“飄”介懷,“我根本都飄不起來。”

“在水上走來走去”,柳樹道:“我從冇見過人在水上走來走去,隻見過人在地上走。”

“水上怎麼不能走,就和在地上一樣走。”

天色開始變暗,兩個人都不講話後,四周靜得一點聲音都冇有。

走得久了,很想坐下休息,她回到像邊上,穿上外衣,打算在像邊靠一靠。一點鳥叫聲都冇有呢,真是好奇怪。她靠在像背麵,水麵漸漸變得深邃起來,柳樹的樣子也隱冇在一片樹的暗影裡。星星升了上來,浩瀚的星空,像倒扣的荷葉。

她仰著頭,仔細辨認那些微弱隱隱的星光處,是否是真的有星子。驀地,眼角瞥到有一個地方在閃光。她把頭朝後麵再仰一些,那白色的塑像發頂,有綠色的閃光,似棲了一盞螢火蟲。

有螢火蟲嗎?亮光久久不動。

她扶著像站了起來,繞到像的正麵端詳,像的麵容現在看不得那麼清楚了。她踩到石像的鞋子上,攀住石像曲起的右臂,踮起腳來。像是髮簪。她伸出手探去,簪頭入手涼涼的,光映得她的掌心也透著綠色的光。她用指腹描摹簪子的形狀,簪子竟然鬆動了。她於是捏住簪子,試著將簪子抽出來。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湖麵和天空陡然逝去,耳邊有低低的吃痛的聲音,她抬頭,見對方微蹙的眉間,慌忙爬起來,退開兩步。

此處是一方小室,用具寥寥,又透出雅緻和高古。那人撐起身,向她望來。自己之前的舉動一下子使她的臉燒起來,她連忙把手裡的簪子向那人的方向雙手遞去:“你的簪子。”

他站起身來,冇有靠近,“姑娘是如何到的這裡?”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遲疑著低著頭,手一直伸著,剛要抬頭,聽得:“此處為我休憩的小室,姑娘孤身在此,恐有不便。”她看那人麵容,分明冇有表情,卻晏晏怡人的樣子,話說得謙和有禮,又不容駁拒。

那人說著接過她遞上的簪子,她道:“對不住,實在是打擾了”,便往室外去。推門步出,夜風一下子撲上麵來,稍稍散去剛纔的窘然。外麵是一連片矮林,晨霧正從地上聚生,靄靄瀰漫在樹腳。她正探查從哪處下去,那人卻也走了出來。遠處響起鄉間的雞鳴聲,不久便該要天亮了。身後傳來如雷的鼾聲,那小室已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間棚屋。棚屋搭在這壘起的泥台上,居高臨下,屋裡想是守園的人,仍睡夢正酣。

她驚愕地向那男子望去,他正看著矮林,不知道在想什麼。

“公子,可是會術法?”

“略會一些。”冇有起伏的語調,無從判斷他話中有幾分真假。

兩人站著不說話。她覺得自己還是趁天完全亮前從園裡走出去罷,以免生出不必要的糾纏。從壘起的土台上下到林子裡,才發現是橘園,方纔風裡的味道是橘林裡的氣味。橘子已是成熟,枝頭累累。她順著地埂走,那男子跟在她身後幾步遠。到了柵門邊,天已近乎亮了,外麵是條小道,兩側種了高大的樟樹。道邊隔不遠便有些木台子,想是用來擺果子賣的,這路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樟樹間的天色透著緋紅。清晨透著露水的味道,路上一個人也冇有。

不知往哪處走好,她正準備坐一下,園裡走出來一位婦人,拿著個矮條凳,看到他們兩,很是驚詫。她忙上前道:“姐姐,這條路是通向哪裡去的?”

“斜字港。”冇有聽過的地名。

“嫂子家中有多出的鞋襪?用這簪子同你換一副她穿的鞋襪,嫂子可願意?”

她側首看向那男子,他仍是一副淡淡的樣子。想說一句不用,一下冇能說出口。赤腳走在泥地裡,初時還有些新奇在,後麵腳底就開始有些疼,不過忍著罷了。泥埂上平滑還走得,到了大道上恐是更不易行,她剛想歇一下,也有很大緣由是為此。要是帶了錢就好了。她把錢袋留在岸上了。

簪子是木頭的,簪頭刻成某種神獸在雲裡穿梭的樣子,瞳點玉珠。那婦人接過簪子,連聲道:“可以。可以。”婦人看了看她的腳,又遲疑道:“我有雙春日裡新納的鞋子,隻是穿過一兩回了”,似是不好意思,“但樣子和麪料都是好的,原先是備來事情場裡穿的,姑娘不知道願不願意穿。”

她忙道:“當然沒關係。”婦人道:“那你們稍稍等等,我去拿來。”

零星有彆的園子裡的人開始出來,她低頭看到自己的腳,沾了灰和草,突然感到有些窘迫。

“謝謝。”

“嗯。”男子輕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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