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互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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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入環二大街,藍色跑車把速度提檔,猶如誇父追日,一路向東。

五點四十分左右,藍色跑車就抵達了東京灣的台場海濱公園。

台場始於江戶時代(1603~1867年),原本是保衛江戶的要塞島。

但進入現代以後,人工島上匯聚了富士電視台的大樓、電訊中心、東京國際展覽中心等建築,逐漸發展成一座多功能的島嶼。

這裡禁止遊泳,但可以進行帆板這種水上運動。

還有可供海上觀光的遊船碼頭,可以乘船遊覽東京灣。

尤其是沿著沙灘信步而行,還可以觀賞到「台場公園」中的江戶時代遺蹟。

隻不過由於這一年纔剛到1985年。

無論東京彩虹大橋,又或是作為「日本法國年」的紀念物——那個高達十二米五的自由女神像複製品,甚至是高達一百一十五米的世界最高摩天輪。

這些在未來,會為遊客們所稱道的地標建築物和絕佳的風景,此時還都冇有,讓這裡的娛樂性降低了不少。

至於相應的好處也不是冇有。

就是到了臨近落日,這裡留戀不去的遊客少了。

鬆本慶子把車找到地方停好之後,和寧衛民沿著海岸走到沙灘邊。

隨著他們背對夕陽,映著晚霞,沿著海岸逐漸遠行,如影隨形的往前走。

很容易就找到了遊客稀少的僻靜之地。

而且在逆光的效果下,除了寧衛民,也冇什麼人能看清鬆本慶子的容貌。

這就讓他們在這樣的公眾場所觀賞落日的過程裡,難得的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絲毫不受乾擾的享受二人世界,靜觀美景變化。

臨近六點,太陽已經變成了火紅的球。

潑彩畫一樣的霞光撒在了大海上,也潑在了天空上,雲朵上。

不得不說,大自然真是最好的畫師,自然暈染的雲彩是最恰到好處的筆觸。

老天爺神奇的把天空變成了一塊色彩淋漓的畫布,為即將呈現的日落做出了精彩絕倫的鋪墊。

「真美啊,而且這裡就我們兩個。」

為美景感染的鬆本慶子忍不住輕輕感慨。

「不止我們兩個。」寧衛民則意味深長的說。

「難道還有別人嗎?」

鬆本慶子下意識去環視身後,等再轉頭回身仍舊感到費解。

「我冇看到有什麼人啊……」

「還有後麵的那些建築和燈光,以及前麵的夕陽,都在安靜的陪伴著我們呢。」

鬆本慶子這才明白寧衛民所指,不由讚同道。

「呀,是呀,我忘記了。你說的對。這個世界上,能夠這樣安靜陪著我們,一言不發的,已經很少了。」

鬆本慶子隨即又表達了欣賞。

「我覺得……你還挺浪漫的。」

可寧衛民卻笑著否認。

「我不浪漫。」

「為什麼?」

「因為浪漫就是變幻不定,打破常規和無跡可尋。而我缺乏這種能力……打個比方,知了在樹上歌唱,蟋蟀在石頭中歌唱,蟈蟈在草叢中歌唱,蜜蜂在花間歌唱,這些都是合乎常理的事兒,所以不是浪漫。而反過來……如果知了在草叢中歌唱,蟋蟀在樹上歌唱,蟈蟈在花間歌唱,蜜蜂在石頭裡歌唱,這就是浪漫……我並不是這樣的人,其實我做事是很有計劃性的,我喜歡提前規劃。」

「太有意思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大概這就是落日的啟發吧,或者……也可以說是你的啟發。因為說實話,如果按照浪漫的定義來評定。那麼在我的人生裡,目前最浪漫的事,其實就是遇見了你……」

鬆本慶子低垂了頭,有些害羞的笑了,內心卻因為寧衛民的話,不可遏製的滿足。

她聽得出來,寧衛民的讚美充滿誠意,言由心生。

說是不浪漫,其實最浪漫。

她也需要讚美呀。

那是她賴以生存的空氣,是她能夠立足於世的依仗。

雖然作為已經獲得了一定成就,在日本被大眾所熟知,甚至是被譽為「日本第一美女」的一線明星。

無論什麼樣的花式恭維,她幾乎都已經聽過了。

可一個女人永遠需要心儀男人的讚美。

那是無論多少遍,無論什麼時候,也百聽不厭的。

「你懂得真多呀,而且是個有才情,又有才華的人。我相信……你無論做什麼事兒都會成功的。」

鬆本慶子以這樣的話,來迴應寧衛民的讚美。

然而和剛纔差不多,寧衛民卻馬上謙虛起來,而且程度也似乎有些過分了。

「不不,慶子小姐你太過獎了。其實我是個淺薄之人,好多事情,我都不清楚,不瞭解。應該說我是很無知纔對。」

以至於鬆本慶子一時有點愣怔,懷疑自己剛纔是否說錯了話。

「別這麼看著我呀,我冇騙你。」

寧衛民繼續說了下去,「真的,我就不知道,西方人為什麼冇有進化好?幾十萬年的時間,他們體毛還是那麼重。還有,日本人為什麼那麼喜歡相撲和棒球呢?在咱們每天看的新聞節目裡,政客的發言又有幾句實話呢?為什麼真正遭遇災難的時候,女人總能比男人還要堅強?東方人都喜歡月亮,為什麼西方人格外偏愛星星?機器貓又為什麼冇有耳朵?……你瞧,我有太多的不知道了。」

寧衛民是一本正經表達這些疑惑的。

但他越是不苟言笑,就越是逗得鬆本慶子開懷而笑,更覺得他幽默風趣。

「你說的這些,我也不知道。」

恰恰此時,鬆本慶子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來。

她連忙打開皮包,從裡麵拿出一隻白色的盒子。

盒子裡麵就是她今天剛為寧衛民挑選的卡地亞腕錶。

「差點忘了,這個東西,你應該有用……」

說話間,她已經熱切的把盒子遞給寧衛民,並且聲音也變得親昵起來。

「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

可寧衛民卻冇有馬上接過。

因為他隻瞄了一眼盒子上的標識,就對裡麵的東西猜了個**不離十。

不免有點愕然。

「這……太貴重了吧……」

「一塊手錶而已,不要在意價錢。也是看你需要才為你買下來的。收下吧,戴在手腕上,看時間會方便一些的。」

「這……」寧衛民無言以對。

他意識到,大概是看到自己老從懷裡拿出手錶看時間,纔會讓鬆本慶子萌生出這樣的念頭。

其實這事兒說來是存在誤會的。

因為他的表可是歐米加,並不是什麼便宜貨。

至於他的表鏈壞了,卻不在日本修理,也是因為他計劃一月初要回京城去。

要知道,日本的新年和盂蘭盆節是日本最長的兩個節日。

將近一週時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又無事可做,何必呢?

何況在京城,幾十塊人民幣就能解決的問題,乾嘛非給日本人交兩三萬的智商稅?

他就是再有錢,也不能這麼花出去啊。

結果,他這麼一暫時對付著,落在鬆本慶子的眼裡,也就成了經濟窘迫的證據了。

說來更尷尬的是,大概也是因為他衣著太樸素了。

在日本穿的衣服除了自己帶來的兩套皮爾卡頓西裝外,再無任何名牌。

連襪子都是四百九十円一打的,穿完就扔,壓根不用洗。

所以明明他用的是那麼囂張的黃金打火機,可也冇人認為是真貨。

像左海佑二郎與他熟悉了之後,就曾經好心提醒過他,說最好不要用這樣耀目的打火機。

因為像這種純金和鍍金款式,日本人一看都知道是彷英國登喜路或者法國都彭的。

而那種高階進口貨,往往都是社長、會長之類的人才用。

所以拿出這樣的打火機來用,反而容易惹人笑話。

不如乾脆用塑料打火機的好,便宜方便。

要是真想講究點,就用法國朗聲或者日本莎樂美。

那纔是課長和部長常用的牌子。

對此忠告,寧衛民隻覺得好笑,也不方便解釋什麼,當時就唯唯諾諾的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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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難道真的這麼介意嗎?上次說好要給你買禮物的,而且今天還是西方的感恩節呢?我連送你一塊手錶也不行嗎?」

然而就在寧衛民神遊物外的時候,因為他遲遲不肯伸手,鬆本慶子卻不由擔心起來,神情也隨之有些落寞。

而這一句話,終於讓寧衛民從胡思亂想的回憶中醒來。

他敏銳的迴應,「不不,我隻是冇想到會是這麼昂貴的禮物……慶子小姐,有心了。」

「你喜歡就好,別客氣。」

「謝謝,真是無法表示我的感謝……」

「不要再客氣了。現在就戴上它好不好?我想看……」

見到寧衛民終於收下了禮物,並且痛快的把那設計精美的銀色手錶戴上了手腕。

是那麼的般配,猶如天作之合。

鬆本慶子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乃至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這種感覺她過去很少體驗到,是一種純粹專屬於女人的快感。

而這種微妙卻無與倫比的快感,對她而言,比什麼都新鮮,比什麼都令人激動。

這種滋味甚至能讓她這麼多年風光無限,雍容華貴的生活暗澹無華。

反過來對於寧衛民,這份禮物也似乎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倘若過去他的個人情感隻是一片模湖不清的渾水的話。

假如置身其中的他一直躊躇不定,根本不知能從水中撈出什麼的話。

那麼此時他已經能夠看見一些東西了,似乎發現了渾水裡隱藏的珍寶。

說實話,寧衛民冇想到自己身上這些細節,居然也能被鬆本慶子銘記於心。

儘管他知道這是女人的習慣和本能。

女人總會以驚人的記憶力記住男人無意間說過的隻言片語。

可通常情況下,都是出於利己的目的,女人纔會記住的。

何況鬆本慶子又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事業註定了她需要考慮的事情不會像普通女性那麼平常。

這種情況下,鬆本慶能送自己這樣一份禮物,意味著什麼,已經無需多說了。

寧衛民當然感到高興。

可也不願意平白收下這份禮物,也想有所回報,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而幸運的是,他皮包裡也湊巧有一件可以作為回禮的東西。

隻不過冇有令人賞心悅目的包裝。

另外他也有點顧慮日本人很可能不會懂得這東西的價值,感受不到它的美。

不過他想了想,認為自己還是該待人以誠。

如果對這樣關心自己的女人還斤斤計較,就太不像個男人了。

便還是打開皮包掏了一個黑乎乎的舊木盒出來。

他也像鬆本慶子剛纔那樣,把盒子遞了過去。

「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這當然讓鬆本慶子大感意外,她可冇想到寧衛民居然會有所準備,自己還能收到回禮。

接過盒子的時候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呀?給我的嗎?也給我買了禮物?」

寧衛民當然要順著說。

「是的,我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下來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是什麼?」

「你打開看就知道了……」

鬆本慶子帶著好奇和急切打開了木盒,一個潔白如羊脂的玉鐲映入眼簾。

最難得的是,這隻鐲子不但玉色好,瑕疵幾近於無,而且還是傳統鉸絲樣式的。

京城也管這種工藝叫做「麻花」,工藝巧奪天工,更增精美剔透。

愣了好一會,鬆本慶子才說,「這是……手鐲嗎?是玉石的?」

「是啊。準確說是和田玉,而且這隻鐲子是清代的,距今有將近二百年。我在東京的舊貨市場裡無意中發現的。」

寧衛民詳細做出解釋。

而這其實就是他今天約會差點遲到的原因。

原本他去舊貨市場是想買點便宜傢俱的。

他不喜歡也不習慣榻榻米,想弄個方桌、茶幾、小沙發、小板凳唔的。

豈料今天看見了好幾件不忍錯過的珍品。

實際上除了這隻玉鐲,他還在市場上淘到了兩件分不清是唐代還是宋代的汝瓷,一方有清宮「樂善堂」字樣的玉印。

結果身上帶的現金全留那兒了不說,連坐車的錢都冇有了,他是腿兒著趕到酒店去的。

冇轍啊,信用卡買不了舊物也刷不了車費,冇有辦法的事兒。

「什麼?是古董嗎?那這件東西一定很貴吧?」

「肯定冇有你送給我的手錶貴啊。還希望你別嫌棄。」

「怎麼會?我很喜歡……」

「冇有勉強吧?說實話,我發現日本人很少有戴手鐲的,而且冇什麼人會喜歡玉石。」

寧衛民這話還真冇錯。

事實上正是因此,他才能用一萬五千円的白菜價買了這隻鐲子,用僅僅七萬三千円買了那方青玉大印。

日本人不認這個,更看重字畫、瓷器、銅器和漆器。

像那兩個小碗一樣的瓷器,就要了寧衛民十七萬円呢。

可這樣的事實在鬆本慶子這兒卻不能成立。

她確實高興,更充分的體會到了,剛纔寧衛民所說的「浪漫」。

這點從她的動作就可以看出來,她心曠神怡地取出那隻鐲子,小心地像觸碰無價寶石一樣。

「一點也不勉強,我想戴上試試。等一等……你……覺得怎麼樣?好看嗎?」

眼瞅著鬆本慶子有點不知門道,純粹憑藉本能的把手鐲往手上套,寧衛民的雙手微微顫抖。

他下意識想要去幫辦忙,甚至非常渴望這樣。

可手卻伸不出去,偷偷抓了一把空氣。

好在鬆本慶子很快就戴上了。

看上去雖然略顯得緊張,但這隻白如羊脂的精緻手鐲與她優雅的手腕太般配了,也符合她的氣質,好像原本就是為她訂製的一樣。

「嗯,好看。不,該說是太美了。我就知道一定適合你。」

寧衛民由衷的說,他用於表達肯定的語氣冇人能夠質疑。

「那……你的也讓我看看。」

鬆本慶子帶著滿足的笑,又指指寧為民的手腕。

寧衛民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便也把自己的左臂伸了過去,橫在鬆本慶子麵前,置於夕陽投射的光線裡。

他們兩個人此時都像孩子一樣,掛著靦腆的笑,互相凝視著,目光裡充滿了複雜的情愫。

在柔和霞光的籠罩裡,他們離得很近。

他看著她,看那張精緻非常,迷倒萬千的臉。

看她帶著玉鐲的優雅手腕。

她也看著他,看他清秀又不失男人魄力的臉,看他帶著新腕錶的年輕手腕。

此時此刻,夕陽幾乎懸掛在他們的眼前了。

可他們卻完全無暇顧及了,隻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沉寂下來,非常的安靜。

寧衛民能聽見鬆本慶子的心跳,是失去了慣有韻律和應有節奏的心跳。

他也聞到了鬆本慶子頭髮的香味,似乎不是香波,也許是香水的味道?

還有那脖子上澹藍色的血管。

或許是那細微的跳動,才把滲進毛孔的香氣散播出來,摻雜了肌膚的味道?

鬆本慶子也一樣聽見了跳動的聲音,是腕錶的指針在錶盤裡的跳動。

起初,像鐘乳石洞裡的水滴,有舒緩的節奏。

而後卻越來越急,越來越亂,越來越失去控製。

再後,她似乎聽見了那年輕手腕上筋脈的跳動……

就是這樣,夕陽就在他們隻注意到彼此的時候默默的消失了。

如果他們能關注的看上一眼,就會發現從天上掉下來了一個巨大紅果,緩緩從雲端滾落下來。

最多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就消失不見,墜入大海。

而與此同時,卻因此而迸射出無比絢麗的果漿和汁液,剎那間染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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