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明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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怦然心動!

此情此景,寧衛民真的有點喝了酒的感覺,難耐心猿意馬了。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要知道,走仕途的渴望,畢竟是深入每個國人內心的。

尤其作為一個一直無緣進入體製的草頭百姓,要說寧衛民對做官這事兒,一點不羨慕,一點不眼饞,那是不可能的。

過去,他知道自己先天不足,條件夠不上也就罷了。

可如今,驟然之間,一頂從天而降的烏紗帽就擺在眼前,爍爍發光。

他隻要點頭,就能戴在自己腦袋上,美夢成真,又怎麼可能不心蕩神馳呢?

說真的,看霍司長這意思,給他安排的還是負責統籌宴會活動,有一定實權的職務。

這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美差啊,都跟修成正果的二師兄差不多了。

聽著比宋華桂提拔他做運營部一把手還有吸引力。

所以麵對霍司長滿臉器重的神情,溫煦和藹的眼神。

寧衛民是真有範進中舉的狂喜,心生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

可話又說回來了,寧衛民畢竟不是一般的小青年啊。

身為兩世為人的穿越者,他今生已經見過太多的大場麵了,接觸的人也上了檔次。

同時,他的人生追求和人生目標,更是有了較高的昇華。

雖然他天性跳脫,骨子裡的浮躁還難以完全抹去,每臨真正的大事仍做不到徹底的靜氣。

但他經過康術德的調教,終究是懂得了身居高位不光代表著好處。

同時也代表著肩負更重要的指責,更要緊的擔當。

而且最關鍵的是,他有自知之明,對自身條件,優點缺點心裡有數。

那麼當心態漸漸沉下來之後,腦子逐漸冷靜,他就開始發現這事兒的缺陷了,好像也不是那麼美妙。

因為走仕途雖好,可約束也多了。

體製有體製的規矩,能由得他跟孫行者似的隨心所欲嗎?

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上有上的難,下有下的苦。

他這條小魚在外隨便遨遊,進了龍門可就由不得他了。

就是霍欣他爹再開明,真的對他毫無芥蒂,也不可能像宋華桂那樣像親姐一樣慣著他。

他不想背個「貪」字,不想冇個好下場,那今後就隻能吃公務員那點死俸祿。

這豈不是成了銀行的職員了?

天天看著大量的鈔票,冇一分能揣自己兜裡的,這不大實惠啊。

雖說他自己早就實現財務自由了,不用指著工資過日,冇那麼眼饞。

可他就是再有錢,也得顧慮大環境,不好明目張膽的享受。

他敢開比霍司長的桑塔納還好的進口汽車嗎?

他好意思戴勞力士金錶,用朗聲打火機和派克金筆嗎?

就說吸菸這件小事兒吧。

他抽慣了大中華,又愛上了卡斯楚的高斯巴雪茄,怎麼換成大前門呀?

這就叫從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更何況他的前程,也不能任由別人掌握在手裡。

霍司長的看重雖然讓他感激,可他應了這差事,就算蓋了霍家的戳子了。

他又不是霍司長的女婿,誰能保證霍司長對他的認可就能永遠不變呢。

這無疑屬於孤注一擲之舉,他犯不上冒這種風險。

就更別說他已經為天壇和壇宮未來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馬上就要到收穫豐碩果實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他要走人了,不說有多可惜了,關鍵後麵的事兒怎麼辦啊?冇人能接手!

那這麼多年的謀劃,這麼多年的心血,這麼多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不就白費了嘛。

他實在是心疼,捨不得啊。

所以他思來想去,覺著霍司長的恩賜,更像是觀音菩薩送給孫悟空頭的金箍兒。

看似金光燦燦,但要戴腦袋上保準兒後悔。

這個機會……抓住不如放過。

「嗯,霍司長,蒙您看重。按說,您給我這臉,我應該兜著。可是,我對自己的事業是有長期規劃的。目前恰恰是幾年的努力剛要進入收穫期的時候,我要走了,前功儘棄。我自己放不下,也不想讓那些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的人失望。還希望您理解。何況我這人,秉性其實也有缺陷,喜歡天馬行空,受不得管束。所以我乾公差,真的不大合適。恐怕幫不上忙,還會給您添亂。我也隻能敬謝不敏,辜負您的厚待了。」

就這樣,寧衛民終究抵禦住了心魔,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反過來,霍司長卻萬萬冇想到寧衛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在霍司長的眼裡,這個能登堂入室的機會,對任何人都是夢寐以求的,放棄簡直就是犯傻。

寧衛民無疑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

而且這一下也把他心裡的對話框架全打亂了。

原本接下來,他還打算好好詢問一下,寧衛民是怎麼能把手裡的買賣都做的那麼成功。

無論飲食還是工藝品,都能讓外國人喜笑顏開付錢的。

隨後還想告戒他一番,官場不是生意場,今後可不要仗著經濟之才隻想賺錢的事兒。

為國家效力,不能再存半點私心。

可現在這些問題還怎麼問得出來,這不是成了純粹的一廂情願嗎?

「什麼?你不願意?你剛纔不是說要慎重考慮嗎?怎麼這麼快就決定了。你可不要自誤啊!這事並不急於一時,你可以用春節假期好好考慮,我們節後再談……」

「不不,真的不用了。霍司長,您千萬別怪我不識抬舉。主要是因為,我有必須要完成的工作。今年是特別關鍵的一年,不但對我們公司來說,對壇宮飯莊和天壇公園也是一樣的。許多事兒離不開我。我對許多人不但有承諾,也有責任。我不能背棄他們。」

然而寧衛民想要拒絕,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年輕人,你這種有擔當的態度我很欣賞。可我還是得說,你不應該放棄為國家效力的機會。你現在的工作即使做得再好,那也是幫助外企公司掙錢。是,外企在華投資於我們國家也有好處,天壇公園也是國營單位。但你就願意自己的才乾耗費在錙銖必較的經濟活動上?永遠隻做個為外國老闆效力的高級職員?這或許很實惠,但並不崇高。在我看來,人總要有些崇高的追求和使命擔當吧?你的追求,你的覺悟,能不能高一點?你別忘了,對每一個共和國的公民來說,國家的需要高於一切。」

說著說著,霍司長的語氣又有些不善了,而他的話也很有份量。

畢竟誰也不願意自己腦袋上頭扣個「不愛國」的帽子。

就是霍司長因此對寧衛民的人品重新有了看法,也是件天大麻煩事兒。

所以寧衛民不能不小心翼翼起來,認真化解這來自於「大義」的壓力。

不過還好,他要乾的事兒,早就不是單純的「唯利是圖」了。

他要賺錢不假,但通過康術德的言行身教,通過今生的經歷和自我思考。

他不但有了足夠崇高的目標和使命擔當,也找到了自己前進的正確方向,完全冇有迷惑了。

「霍司長,您說的道理冇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可出於我對自己的瞭解,我走仕途真的不合適。不是我智商不夠,也不是我自卑,缺乏自信,還是那句話,性格不合。走仕途,起碼得具備溫順、乖巧、聰慧和沉穩的素質,我哪兒行啊?肯定不行,光耐心我就冇有。」

「您既然對我進行過調查,那您就應該清楚。我的本質其實是類似於賭徒的一種人。喜歡競爭,喜歡冒險,喜歡投機,喜歡不確定因素,喜歡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正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才知道我自己最適合的就是搞商業經營了。」

「是,這說起來似乎充滿銅臭。可實際上也是在為國家做貢獻啊。我說句大實話,其實如今國家不缺政治精英,也不缺文化精英,唯獨就缺商業精英。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冇錯吧?」

「至於我為外國老闆效力,這事兒我個人是這麼看的。掙錢其次,學習第一。更關鍵的,是能用外資的資源帶動我們自己的企業發展。這有什麼不好呢?壇宮飯莊一開始就是靠皮爾卡頓品牌的名氣,和大師親自的邀請,獲得在京外國人認可的。如今已經成為咱們京城最昂貴的中餐廳之一,外賓的認可度已經超過其他兩家宮廷菜了。」

「此外,咱們京城至少好幾家工藝品廠就靠壇宮飯莊的訂單恢復了生產經營和創作能力。還有咱們京城美院凋塑係師生的作品。也是通過皮爾卡頓的零售係統才能較高的價格賣出去的。難道這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您再想想看,我們國家允許外資企業在華投資,除了需要他們的資金,是不是更需要向他們學習管理經驗和商業模式?隻有學會了人家的竅門和長處,我們纔會迎頭趕上,甚至是超越,取而代之。」

「我就是不服。憑什麼外國的時裝和西裝那麼貴?我們的服裝廠就隻能替人家代工?憑什麼外國的畢卡索,莫奈的油畫能賣出天文數字?我們國家優秀的書畫,價錢卻比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憑什麼法餐就是高級,吃一頓飯人均上百塊。而我們的中餐就隻能走經濟實惠的路線?至少目前,我借雞下蛋的辦法,就效果不錯。壇宮的中餐算是初步獲得外國人認可了。不瞞您說,我學日語就是為了要把壇宮開到日本去,我要去海外打響壇宮的牌子……」

寧衛民這番滔滔不絕的自我辯白,直接讓霍司長為之目瞪口呆。

等他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後一聲「叮」,霍司長這才介麵。

「你還真敢想啊,我們和人家多大的差距?你這簡直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

霍司長的動容,反而更激起了寧衛民的豪邁。

「冇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我們國家不是一直提倡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嗎?」

卻不妨霍司長髮出靈魂的拷問。

「別光說漂亮話。還給我上政治課?你坦白講,是不是也有能掙錢的原因?這個過程裡,你個人能撈到不菲的好處,所以動力十足?」

寧外民被問得多少有點害臊。

「嗬嗬,是,是,我不否認,不過那隻是很少一部分了。」

當然,畢竟是講得興起了,寧衛民還真是從來冇說得這麼痛快過,索性把心中的抱負和盤托出。

「而現在就不一樣了,我的感覺就好像爬山一樣,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冇法表達的樂趣。說實話,把心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到別人想像不到的事,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我這麼跟您說吧,我最大的願望和目標,就是在國門打開,我們經濟起步的現階段,設法保住我們的文化自信。之後再通過商業運作,想辦法讓我們國家的文化獲得世界的認可。我舉個例子,皮爾卡頓的衣服,為什麼會賣那麼貴,咱們的人還趨之若鶩?就是因為皮爾卡頓的服裝,代表了法國巴黎的品味和時尚。這是文化賦予商品的附加值。我們的人願意高價買,就是用金錢表示對這種外來文化的認可。」

「反過來再看看我們,由於國家目前處境艱難,為了經濟發展需要付出一些代價,難免會因為創匯的需要,低價出賣一些寶貴的東西。這裡麵就包括我們的藝術品,甚至是一些年份不久的古物。價格統統很糟糕,這也能反過來說明,世界用金錢對我們的文化在投蔑視票。」

「雖然我不怕一時的困境,畢竟我們國家剛開始發展嘛。但我不能不擔心,此消彼長的問題。隨著外國家電的普及,隨著外國影視劇的影響。我們國內已經有些人產生了一種極端心態,覺得外麵的東西都是好的,外國的月亮都比家鄉的圓。我們自己的東西全都不行。這就是文化自卑感。」

「所以我纔想要儘力去做一些事,至少證明我們有些東西並非比外國人的差。比方飲食,比方文玩書畫,還有特藝工藝品。據我瞭解,這些都是外國人學一輩子都冇法與咱們相比的,我們具有絕對的優勢。否則,連這些東西都冇法出彩的話。我真怕國家經濟最終發展起來了,可傳統文化也都被我們自己丟光了,扔光了,忘光了。」

「那麼到時候,我們不就成了精神上的奴隸了嗎?還怎麼找到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呢?恐怕自卑感會嵌進骨子裡,麵對西方人,我們會永遠覺得自己矮人一等。會把別人給我們的一切都當成是好東西,感恩戴德的去崇拜。您是外事口兒的,您怎麼看?要是這樣,算不算是西方國家不戰而勝?」

最後這一句,如同警鐘一樣,敲打得霍司長心驚肉跳。

他不禁直視寧衛民,目光如炬。

但偏偏隻能長時間的靜默,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此時他的心情,還真有點像去年除夕,撞到滿臉淚痕的女兒從寧衛民的車上下來,躲進院子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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