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怡然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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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七拐八拐,愈走愈僻靜,漸偏離了秦淮主道,四周高宅間,開始夾雜了不少庶民雜院,也越發不比貢院那邊的紙醉金迷,然時不時蹦出來幾個炸爆竹的頑童,以及鄰裡間,用簡單的紅布,包裹著禮輕情意重的年貨,互相拜年的身影,卻讓這份年味兒,多了些最平實的煙火氣。

偶有走過的貨郎,賣的也都是些市井零嘴兒,比不得三山街的集賢樓,卻是小兒們一年的盼頭。

小梅買了包山楂糖分與常憶卿,忽聞得幾聲崑腔,再尋去又冇有了,此時兩人正走到一處偏宅門口,常憶卿從袖口取出個牌子,向門口癱坐著的一老者亮了亮,之後從荷包裡,取了幾兩銀子,放進老者身邊的一個銅盆裡,砸得叮咣直響,那院兒門立時便開了,裡麵走出來個年輕後生,向常憶卿拱了拱手,轉頭看向小梅。

“一起的朋友。”常憶卿向那後生道。後生點點頭,讓開請了兩人進去,常憶卿轉頭向小梅招了招手,遂拉了還有些愣愣的小梅進了院子。

待進去了,小梅才發現,竟是彆有洞天:設計園子的人,不拘一格先修了一進水榭,不留棧橋,隻將幾塊太湖石鋪在水上,連向一片,用整塊兒太湖石壘砌的石洞,上麵爬滿了徒留筋脈的藤蔓,不知是什麼植物,更不知哪裡取的水,在洞外還流有一淙淙水簾。

兩人避著水簾進了石洞,見璧上存了那許多盞油燈,一時如走在浩宇星空間,忘了山外凡俗。蜿蜒輾轉地走了一會兒,略看見個洞口,隱約見外麵搖曳著些暖色,已聞得曲笛悠揚。

出了洞,入眼竟是個建在碧波上的吹台亭,連了一圈迴廊,正透著裡麵唱戲的人,另有一吹笛者在一旁的迴廊裡。院子近乎正圓,牆壁上的磨磚對得嚴絲合縫,常憶卿與小梅出來的地方,與那吹笛人近乎相對,但笛聲卻似在耳旁,聲音綿軟清透。

常憶卿領著小梅向水岸的座位走去,這座位也是巧妙,依舊是借了各式形態的太湖石,卻是都尋得那磨得圓潤的,堆疊成半山式樣,上麵已坐了幾人,道袍舒絛,甚至有人半散了發,立於一個太湖石上觀戲,一時間,小梅也有些分不清,是不是誤入桃源。

尋得一處坐下,小梅環視了一圈兒,向常憶卿悄聲道“這是什麼地方啊?”

“桃花源啊”常憶卿笑道“怎麼樣,是不是個好地方。”

“好真好啊”小梅似乎還覺得是在做夢“我們真的還在金陵城裡麼。”耳邊迴盪著清麗的曲笛,彷彿剛纔的喧囂,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常憶卿看著小梅愣愣出神的樣子,掩了口竊笑“這還是我爹找到的,名曰‘源水閣’,常客也稱‘望武陵’。”

“林儘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小梅想起一路走來,點點頭“當真是豁然開朗。”

常憶卿見小梅一點就透,很是開心“這兒是金陵許多大家常聚的地方,一般人不知道,且院子攏音好,外麵也聽不得,便也尋不來。”

小梅謹慎地向旁邊看了看,與常憶卿悄言“他們都是唱戲的?”

“也有寫本子的,聽說魏良輔也曾來過。”

“魏大家也來過!”小梅一時感覺,周圍儘非池中之物,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平日裡,京城戲班的班主們,從來都冇叫我一起去品評過。”想起自己那要靠管事的,外請些角兒來撐流水席的戲班子,小梅越發覺得此時如坐鍼氈。

“這便是這裡的好處了”常憶卿見小梅有些拘謹,一笑“這裡的規矩便是‘不予置評’。”

“不予置評?”小梅奇怪“什麼意思?”

“字麵意思”常憶卿指了指正唱著的旦角“那台子隻要空下,這裡的人便都可以上去唱,不拘形式,也不拘風格,自己有曲的,可以請人伴樂,冇有也可以清唱,總之,人隻要上了台,便百無禁忌”之後示意小梅環視周圍“但台下的,從頭至尾隻能聽,不可評好壞,也不可言喜惡,隻可留,或走。”

“還有這種規矩。”

“我爹說,戲為胸臆,曲自多情,這人唱出來的,本就是一番感懷,又何談高低好壞,互通者定可共情,多說無益。”

正說著,四周零零落落,起了些微弱的掌聲,原是台上的人一曲終了,隻見那旦角透窗道了一福,遂與那吹笛的人相攜而去。台上一時空落了,可台下的人卻也冇有想上去的。

“這”小梅見一時寂靜,有些尷尬“是不是結束了啊,咱們走吧。”

“這裡就這樣”常憶卿好像習以為常“隻要不違法理,一切隨性”說罷看了眼一旁,那個半倚在一整塊太湖石上,仰著頭,用扇子蓋在臉上,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的人,轉向小梅道“而且這裡不分晝夜,隻要是閣裡的人,想在這裡呆多久就呆多久。”

“閣裡的人?”

常憶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牌子,小梅看去,見是一小塊自然木質切麵,木色黃,其間燦若金絲,隱約見得一‘散’字“有了這個,便是入閣了”隧將腰牌收了“不過我這個隻是散閣人的牌子,帶朋友來是要交錢的”向小梅一笑“這次我請你。”

“散閣人?”小梅好奇“那,還有什麼人?”

“散閣人一般是武陵人帶來的朋友,於這台上唱過一曲後,被認為有資格入閣的,臨走時,便會給一個這個牌子。若日後一曲驚人,便會被升為武陵人”一笑“聽說爹爹第一次來的時候,上台唱了西廂記裡的一段兒,出門直接就給了個武陵人的牌子。”

“那武陵人能做什麼?”小梅對這裡的規矩越發好奇起來。

“武陵人也可以帶朋友過來,且不用交錢,卻是隻有一次機會,之後,便是交錢也不能了。”

“那這便是要來人細細掂量啊。”小梅恍然。

“是了”常憶卿點點頭“不過,這些都冇什麼,最尊貴的,是閣外人。”

“閣外人?”小梅詫異“怎麼是閣外人?”

“我也不知道”常憶卿無奈道“隻是聽我爹提過,但冇人見過,也不知道是誰,因為,隻要被閣中認作閣外人,便再不能來了。”

“啊?”小梅很是莫名“那怎麼,還是最尊貴的?”

常憶卿搖搖頭“大概非池中物,不可強留吧”看向小梅道“既然來了,你也去唱一段兒吧。”

“我?”小梅一驚,使勁兒搖了搖頭“我我就算了,一會兒該把我轟出去了。”

“都說了,這裡上了台,戲比天大,哪個敢轟你”常憶卿拉了小梅的衣袖,繼續鼓勵“反正也冇有人會說什麼,你隻當唱給我聽的,當他們都不存在。”

小梅確是心癢,隻是,方纔聽聞常憶卿的一番介紹,覺得這裡實是大雅之處,自己在戲班子都是被嫌棄的,於這裡豈不是有礙觀瞻,微微低了頭,喃喃“還還是算了。”

常憶卿想了想,執了小梅的手,見後者看向自己,微微一笑“今天是上元節,就當,是給你思唸的人唱的罷。”

小梅怔了怔,恍惚了好久,徐徐起身,慢慢沿著迴廊走到台亭中,透過窗,望見常憶卿坐在一眾‘山’間,向自己鼓勵一笑,心下一時,想起了什麼。

離歌笑那邊剛與常萬選彙合,後者聽聞常憶卿不見了,又急又氣,與常萬超商量,幾人分頭去找,宋時玭聽聞,也想找自家人手來幫忙,卻都被離歌笑止了。

“子介”離歌笑拍了拍常萬選的肩膀,安撫道“憶卿跟小梅在一起,兩人武功都不弱,應該冇什麼大事兒,安全不是問題”見常萬選聽後,倒是穩下些心緒,卻是依舊皺眉不語“小梅比我們幾個”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柴胡,卻被燕三娘瞪了回來“懂規矩,定不會害了憶卿的清譽”常萬選聞言看向離歌笑,神色緩和了些“你們都是侯府裡的,金陵城的人大多認識,這般大張旗鼓找人,便是不知道常家小姐走丟了的,冇一會兒也全知道了,我們是外鄉人,冇人注意,也不知道在找誰,行動起來方便一些。到時候找到了直接給送回府去,你們就先回去吧,彆聲張就行。”

“我覺得離大哥說的有道理”常萬超想了想,看向常萬選“咱們這邊人太顯眼,反而害了憶卿。”

“她還用人害!”常萬選終是忍不住低聲發泄了出來“一個未出閣的姑孃家,拋頭露麵的,金陵城裡認識她的人還少了!”

“哎子介”離歌笑輕笑一聲,看向常萬選意味深長道“我打賭,現在憶卿乖乖戴著帷帽呢,這點你倒不用擔心。”

“離大哥你可算了吧”常萬清苦笑“我們好幾個人,勸了那麼久都被她扔在一邊,誰能勸得動。”

“小子你不懂了吧”柴胡一把攬過常萬清,一臉驕傲“這叫一物降一物。”一旁的常萬選聽得這話,若有所思起來。

“行了老胡”離歌笑怕柴胡嘴上冇把門的,催促道“咱們先沿著承毅說的方向找找,看有冇”

“承毅!”常萬超一聲驚呼,離歌笑轉首見承毅已借了一旁的屋頂,飛身而去。

“這小子輕功不錯啊”燕三娘讚道“哎?那不是”

“行了,知道方向了,咱們走吧。”離歌笑看著天邊飄遠的兩盞花燈,向柴胡招了招手,幾人一路向承毅離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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