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無獨有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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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鬆都那邊是靠醫院跟宮裡聯絡的?”柴胡腦子裡儘力將各種資訊好好捋了捋。

離歌笑想了想“倒不如說是各方勢力的一箇中轉站”自顧自地忖度著道“醫院人員混雜,不若教坊管控嚴密,也不似留守府內官派明朗,再加上地方醫院定期會與內醫院交接,人員也多有互通,實在是個方便的交易場所。”

柴胡有些詫異“你是說鬆都那邊兒不隻黑梅暗梟一方?小梅說的?”

“小梅確定不了”離歌笑搖搖頭,又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長卷“隻是把這段日子裡,自己看到的事情說了些。”

“你就不能給俺看看麼?”柴胡終究憋不住,將長卷搶了過來,展開看去“這咋還有女人生孩子的事兒。”

“嗬”正就著小幾喝茶的離歌笑聽了,噗嗤笑了出來“還真冇白學,還能看出生孩子來。”

柴胡瞪了離歌笑一眼,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全是各種穴位、藥劑等語,將卷子拍在離歌笑身前,負氣道“罷了罷了,認栽,你說,小梅都說了啥。”

“主要在三方:教坊不用說,行首即巽主,人員結構應該比較單純。留守府較隱晦,有點兒初雪府上的意思。而醫院大概是最複雜的,有偏於教坊的,也有偏於留守府的,還有,便是這次與宮裡有聯絡的。”

“你等等”柴胡難得沉得住氣聽完“你說跟當年懷陽郡主府差不多,也有一撥人在監視那留留什麼府?”

“留守府”離歌笑解釋道“好比大明的南直隸留都,朝鮮也有劃分多個區域,設置留守進行管轄,一如一省巡撫”想了想“監視倒還說不上,畢竟這鬆都留守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隻是小梅感覺,留守府內意見不太統一罷了。”

“那醫院裡,與宮裡聯絡的那幫人,跟李峘有關麼?”

“你說呢”離歌笑抬眼看向柴胡“不然,樸宗敬為什麼那麼在意內醫院的情況。對了”看了眼卷子“小梅提到兩個人,也是醫院的官役,但又明顯與醫院的教諭和審藥關係密切,有種軍師的身份,而醫院的教諭和審藥,又同時在留守府和教坊之間搖擺不定。另外”離歌笑皺了皺眉“小梅母親那邊,隻怕又多了件事情。”

小梅彆過文蘊荷,先去看了看孩子,知那方安好纔回了醫院,見眾人已都戴上了麵巾,角落裡設了蒸煮用的開水鍋,一切井然有序。小梅先將討來的升麻,藏在之前自己養傷的柴房裡,之後趕往權教諭那邊,將自己的想法說了說,提出要親自挑選幾個不同情況的病患,進行觀察,以便下藥。隨後叫來樸浩和裴承男,交代了一下如何配合小梅,對抗疫症的工作,也就此真真正正地開始了。

不出所料,挑選出來的一批人,最先有了新的症狀,熱症倒是下去了些,但之前的紅斑也漸成了扁平的紅疹子,而且從臉部迅速擴散至全身,奇癢難忍,很多病患忍不住抓撓,結果,疹子破了便開始潰爛,小梅隻好用茶葉燻蒸痘癢處,暫時令其安穩下來。

但扁平的紅疹子,不幾日又一個個腫脹起來,先是丘疹,接著變成水皰,然後是膿皰,到最後,茶葉燻蒸也冇了作用,很多人耐不住,將膿皰抓得亂七八糟,流出的皰汁也開始感染更多的人,小梅見狀,知道必須要拋去慣有的顧慮和謹慎,下些猛藥纔好打開突破口。遂先找來葵根、黑大豆、生玳瑁,將三者放在一起煮;再嘗試將綠豆、赤小豆、甘草加入;以及加入生犀磨汁三種不同的方法熬製,給三個症狀類似,卻還未現大麵積痘瘡的病患,以日服的方式調理,幾日下來確未見突然性的爆發,但也冇有好轉的跡象,小梅知道還要繼續試下去,因為醫院裡出疹的病患越來越多了。

一日,小梅正打算用牛蒡子同荊芥、甘草一起煎了,給幾個出了疹子卻又冇有發出來的病患服用,前院兒裡幫忙的一個官婢急匆匆來找自己,說市集那邊來告知,許浚的母親好像不大好,問能不能抽空去給看看,又說孫氏不想兒子擔心,所以先彆告訴許浚。

小梅想了想,將藥交付給了身邊的幾個醫女,另準備了幾種草藥,動身前往許浚家。到了門口,見已圍了些人,小梅不想引起恐慌,安撫了幾句,將人遣散了,獨自進得屋去。

一如第一次進來時,外間是臨街的門麵,繞過屋內擺架,推開後門便是內院,由兩間緊鄰的瓦房和一間小木屋圍攏而成,一方天井裡,投下夏日的一小片豔陽。院子裡很靜,同時,也有著朝鮮一般賤民清貧的模樣,難得的卻是收拾得很是齊整,更是於瓦房廊台前的一小塊兒空地上,種上了幾株絲瓜藤,竟也能令人生出幾分情趣來,這一切都令小梅感到既熟悉又遙遠,心裡卻不自覺有了些彆樣的煩悶——最近,很多事情都有些似曾相識了。

“是賀先生到了麼?”瓜藤一側的瓦房裡,傳來輕微的問詢後,門被緩緩拉開,孫氏依舊穿著那件漿洗過的白色短衣,換了條棕灰色的粗布高腰裙,仍是一塵不染,整個人卻多了幾分不捨的味道——孫氏好像就是專門等著自己的。

小梅向孫氏行了一禮“驚擾了,聽聞您偶感微恙,所以過來看看。”

“您有心了”孫氏向小梅回了一禮,側身將小梅迎進屋來。小梅落定後,環視不見孩子,詢問地看向孫氏,後者已於小梅對麵坐下,微微一笑“孩子我交給隔壁的張嫂了。”

小梅點點頭“您哪裡不舒服麼?”卻未拿出脈枕。

孫氏神色如常地慢慢將兩隻袖管擼起,但見其雙臂已佈滿紅疹子“身上也有些,大多分佈在胸口和後背上,腿上零星有些,但不明顯。”

小梅一時警惕“發現多長時間了?”

孫氏有一瞬的意外,繼而回道“三四天前吧,前陣子有些發熱,後來退下去些,又過了幾天便發現起了疹子”頓了頓“你把孩子讓清源托付給我後冇幾天,我便交代給隔壁張嬸兒了,想來應該冇什麼事兒。”

這話已經有些露骨了“您知道自己會得病,而且知道會傳染?”

孫氏坦然“你不也看到了教坊在收藥麼”小梅警惕地低了低頭,冇有接話,孫氏微微一笑“我偶然間,與藥房的吳老闆聊起來才知道的。”

小梅記得離歌笑之前的叮囑,一時心思已離了幾分在看病上,循循道“那您這是”

孫氏溫爾笑言“我是黑梅暗梟之一,卻不是教坊的人。”

“啊”小梅心知孫氏不是文蘊荷,自己亦非離歌笑,況且這般模樣地把自己找來,想必是要正經說些事情的,也是該坦誠些纔好“現在朝鮮的黑梅暗梟,到底是什麼情況。”

此時醫院內,許浚按小梅之前吩咐過的,詳細觀察和記錄各個病患的狀況,正要去找小梅彙報一下,剛出偏院,便見孫審藥急匆匆進了權教諭的院子,擔心牽扯到小梅,轉身趕往藥房,卻發現小梅亦不在,細思量越發覺得不對勁,聯想到之前,小梅發現疫症後,權教諭和孫審藥的態度,趕忙翻遍了各個院落,確定小梅並冇有在醫院,心裡更有了不詳的預感,想著小梅之前一直放心不下孩子,便趕緊往家趕去。

許浚走過兩條街市,遠遠望見自家那方冒著滾滾黑煙,心下一驚,加快了腳步,待進了自家所在的街道,便見教諭、審藥帶著樸浩、裴承男等站在家門口,而濃煙生起的地方,正是自家院子。

許浚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想到小梅不見了,如今家裡又是這般,隻當是孩子也出事了,匆忙奔了過去,權教諭與孫審藥一時不查,讓他衝撞著進了院子:起火的不是房子,而是院內壘起的一堆,用磚石圍著的四方乾柴,各角裡,有蒙著麵巾的官役抱著水桶防範失控,此時烈焰已漫過屋頂,搖曳間,是母親熟悉的棕布裙。

許浚腦子裡翁地一聲,下一秒拚了命地向火堆衝了過去,卻是被一個衝力,撞到一旁的牆上,身子被緊緊地抵著,動彈不得,這纔回了神,定睛看去——竟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梅。許浚愣了一下,遂即掙紮著想要擺脫小梅,奈何後者竟也是下了大力氣,一時掙脫不開。

“你母親感染了疫症,已經不行了,必須立刻火化。”小梅一邊攔著,一邊解釋道。

“你憑什麼就斷定母親得了疫症,為什麼不告訴我?!”想起自己之前的擔心,羞辱感頓起,掙扭著抽出右手,用儘全力給了小梅一拳。

小梅近來身體本就弱了不少,如今聽得這一番質問,不期想到兒時的委屈與無奈,卻是已物是人非,成了當年的‘惡人’,心中苦澀,恍惚間鬆了手,捱了許浚一拳,踉蹌倒地,轉見許浚繼續撲向火堆,心有不忍,掙紮著起身去攔,卻是眼見著來不及了,不由得大急,此時隻感到耳畔忽地略過一個身影,將許浚撲倒在地,遂即將其反手製住,大手上前把許浚整個人提了起來。

小梅從地上爬起來,發現原來是樸浩從外麵衝了進來,此刻正提溜著許浚往院門兒這邊走,趕忙迎上前去道“你們趕緊出去,小心彆傳染上了,我處理完就回去,讓門口的人都散了吧。”

樸浩點點頭,向還在掙紮的許浚道“他這麼處理也是為了大局考慮,你不能光想著自己。”

許浚終於明白,這事兒一開始便是小梅安排的,甚至很可能是最早知道的,想到自己一直敬若良師的親近之人,如今竟奪走了自己唯一的親人,悲從中來,恨由心起,一時間,欲奮力掙開樸浩的桎梏與小梅拚命。那樸浩也不是傻子,哪裡容他再生出事來,大臂一挽,將許浚夾在腰間,打橫帶了出去,向權教諭等人轉達了小梅的意思,眾人便陸續回了醫院。

小梅望著兩人出了院子,怔怔地轉過身,看著院子中央烈火熊熊的柴堆,腦海中全是許浚方纔怨從心起的目光,想著之前與孫氏的一番談話,小梅忽然感覺自己在一個望不見儘頭的漩渦中,愈陷愈深,然此情此景卻又是那樣的熟悉,令其不由得跪了下去,向那已被火焰包裹住的棕色衣衫鄭重地扣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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