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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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在朝鮮,等同於祭天之禮,百姓們舉行各種祭祀,祈盼這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不必為溫飽發愁。節慶時間會延續好幾天,各種舞劇表演、摔跤雜耍等全民同樂,這個時候,朝鮮各階層大多有了寬容之心,士大夫與賤民間,也好似少了許多往日隔閡。這一日的鬆都,滿街都是歡慶的人群,由於地域限製,朝鮮的城市佈局較為緊湊,除宗廟及官家殿閣外,一般士大夫,甚至兩班貴族的住宅,大多也不高。離歌笑幾人走在較為寬闊的鬆都主街上,往來絡繹不絕,很多店鋪把貨物擺到了街麵兒上,街上的人好似一伸手,便能夠到。常憶卿看得眼睛都花了,一會兒這邊看看,一會兒那邊看看,手裡剛放下一個,立刻又被另一件吸引了過去,李峘和離歌笑幾人也隻能跟著她東轉西轉。忽見一家店鋪外,擺著一雙雙製作精細的繡花鞋,常憶卿走近執起一隻,見上麵繡的是雙花戀蝶,桃李纏枝相繞,花色繁複卻不瑣碎,針腳細膩,且不厚重堆疊,可見是一開始便想好了走針,常憶卿把玩著繡鞋,想著這手藝放在宮裡都可以了,如今難免有些屈才。

“小姐要買繡鞋麼?”

常憶卿微微抬頭,笠帽簷下,對上一雙含笑的水杏眼: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眉眼間已有些老態,身量上也有些發福,但年輕時候絕對是個美人兒。那婦人隻著了件純白色的漿洗短衣,並配了條灰藍色的粗布高腰裙,洗得一塵不染,很是簡潔大方,反倒平添了一份高雅內斂的氣質。

常憶卿對那繡鞋愛不釋手,轉身遞向燕三孃的笠帽簷下,笑嘻嘻道“三娘,咱倆一人來一雙吧。”見其冇什麼反應,也瞧不見神色,眼睛一轉,回身尋覓一番,拿起一雙,徑自放到燕三娘手中“這雙適合你。”

燕三娘接來一看,是雙鴛鴦戲水,水紋飄逸,雙禽靈動,兩隻鴛鴦倒真似柔情蜜意,襯著周圍的石榴花紋,更多了幾分你儂我儂,一時間兩頰緋紅,把鞋子胡亂推還給常憶卿,嘟噥道“我不要,我冇帶錢。”

“我有啊,我送你。”說罷,一手伸到小梅身前“拿來。”

小梅看了眼常憶卿“什麼啊?”

“彆裝糊塗。”常憶卿似乎不想跟小梅多廢話“我大哥給你的錢。”

小梅見瞞不下去,方纔不情願地掏出錢袋,向那婦人和氣地問道“請問,這兩雙多少錢?”

“一共一百文。”

“什麼?!”小梅本來正要掏錢,聽得價錢,立時把錢袋抱在懷裡“五十文一雙,這麼貴。”一旁的李峘有些意外地看向小梅,眼中多了幾分興趣,離歌笑三人則在一旁竊笑不已,似乎在看一場等待已久的好戲。

那婦人一臉的歉意,柔聲道“都是自家手藝活兒,上好的料子,賺個本錢罷了”

常憶卿不動聲色地踹了小梅一腳“瞎嚷嚷什麼,你冇見這工藝”說著,拎著雙鞋,在小梅眼前晃悠了兩下“給一兩銀子都不為過,趕緊給錢,我還要進去看衣服呢。”

小梅生怕她真要給一兩銀子,趕緊掏出一百文,那婦人收了錢後,將兩雙鞋子用草繩繫好,遞給小梅,小梅接過,見常憶卿已拉著燕三娘,進店去看衣服了,小小歎了口氣,跟著進了店。離歌笑與柴胡已經笑得不行,兩人與一臉好笑的李峘相視一眼,三人皆是一樂,遂也跟著進了店裡。

常憶卿進店後,將笠帽摘下來,拉著燕三娘各種比較,燕三娘到底還是個桃李年華的少女,雖多年江湖生活,但內心,並不排斥這些情調,再加上常憶卿這般興致盎然,也不禁有了興趣,一下子看上好幾件。

常憶卿拿了套短衣和長裙,比在身上,自己先看了看,遂轉過身來問道“怎麼樣?好看麼?”

小梅細細打量一番“裙子換成赤色怎麼樣?”李峘有些驚訝地看了眼小梅。

常憶卿回頭尋覓了一下,找到條赤色高腰裙,轉過來又比給小梅看,見後者點了點頭,方纔高興一笑,讓婦人領自己去試衣服,走的時候,不忘叮囑還在糾結衣服顏色的燕三娘“你快點兒啊”

“哎!你回來,幫我也看一下啊。”

“又不給我看,你讓看的人幫你挑去。”此話一出,換了小梅和柴胡竊笑不已。

燕三娘一臉氣結和無奈,習慣性地看向小梅“你覺得呢?”

小梅兩手一攤,佯裝了一臉的無奈,語氣戲謔道“問我乾嗎,我又不看。”柴胡笑得更厲害了,小梅則是不顧離歌笑一臉的求助,轉身自顧自地看店裡的其他衣服去了。

離歌笑冇辦法,一抬頭,正對上李峘略有深思的目光,淡淡一笑,轉身走到燕三娘跟前,見她手裡是一件水綠色赤古裡和一件胭脂色高腰長裙,配了妃色襟帶。燕三娘抱著衣服低頭不語,嘴角已有了幾分笑意,離歌笑上下打量一番,轉身尋覓少頃,取下條長裙遞給燕三娘,後者見是個檀色襟帶的炎色長裙,配上水綠,有著彆樣的青春外放,不拘一格。兩人相視無言,卻同時會心一笑,燕三娘將換下的那條裙子交給離歌笑,轉身也去換衣服了。

常憶卿剛好換完,見燕三娘迎麵走來,嘻嘻一笑“我就說麼,得看的人選才行啊”

小梅見常憶卿把頭髮散開了,奇怪道“你頭髮怎麼了?”

“我還要選個唐隻,配裙子。”說著樂嗬嗬地看向小梅“幫我挑一個。”

小梅拗不過,尋覓了一會兒,找來一條牙色花葉紋,一條硃砂紅繁花紋,遞到常憶卿麵前“選一個吧。”

“這個?”常憶卿指了指那個硃砂紅的“你覺得呢?”見小梅也笑著點了點頭“那就這個了”說罷,將唐隻取過來,一邊轉頭尋覓起來,嘴裡還唸叨著“梳子梳子在哪裡”忽然感覺頭上有東西劃過,一雙手已輕輕將自己的長髮挽起,一搭一搭細細梳理著,不禁回了頭,正對上小梅一臉的疑惑。

“怎麼了?你不是要梳頭麼?”小梅見常憶卿一臉吃驚道。

“我我就隨口一說”常憶卿說著,眼睛尋覓了一下四周“你哪兒找到的?”

燕三娘換了衣服出來,聞言抿嘴一笑“他不光有梳子,你翻翻他包兒裡,說不定連頭油都有是不是啊,梅梅。”

“哈哈哈哈,真假的”常憶卿哈哈一笑“我看看。”說罷,便要翻小梅的挎包。

小梅掙紮著躲開,一手緊緊抱著自己的包,無奈道“你彆聽三娘瞎說,站好了,我給你梳頭。”

常憶卿撇撇嘴“誰稀罕你的小百寶箱啊。”

燕三娘一笑,轉過頭來,見離歌笑正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你你看我乾嗎?”

離歌笑一愣,旋即低頭一笑,淡淡道“很好看。”聲音雖小,但屋子裡的幾人卻都聽清了,燕三娘有些意外,一時不由得更加羞澀。

“歌哥,你說什麼?大點兒聲啊?”

柴胡上前給了小梅後腦勺一響指“娘娘腔,人家三娘今天好不容易當回女人,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燕三娘立時變臉,叉了腰,衝著柴胡和小梅怒道“你倆不說話,冇人把你們當啞巴。”

方纔那婦人也走了出來,見燕三娘一臉怒氣,微微一愣。燕三娘一時有些尷尬,忙把手放了下來。那婦人一笑,走到燕三娘身前,將一個包裹遞給她“這是兩位換下的衣服。”

燕三娘將包裹接過來,微微一笑“多謝您了。”

那婦人似乎很是惶恐,趕忙躬身行了一禮“小姐您不嫌棄小的的手藝,小的已經十分感激了,哪裡敢承受小姐的謝意。”這倒讓燕三娘有些受寵若驚。

常憶卿梳好了頭,見怪不怪地上前,將那婦人扶起,一笑“您繡得這樣好,哪裡就承受不起了,對了,這兩件衣服,還有這個唐隻,總共多少錢?”小梅一聽又要交錢了,趕緊看向那婦人。

那婦人謙和一笑“小姐既然買了這麼多東西,隻再給五十文就好了。”小梅聽罷,神情一時有些恍惚。

“這怎麼行”常憶卿很是驚訝“買這麼多纔給一百五十文,您不虧大了,而且繡得這麼好。”說著,拾起髮尾唐隻,在小梅眼前晃悠了兩下,笑嘻嘻道“怎麼也值一兩銀子不是。”

“自然值得。”小梅不顧周遭一片驚訝的眼神,從包兒裡拿出一兩銀子,外加五十文錢,用一塊綢布包好,一齊交到那婦人手裡。

婦人捧著錢,一時愣在了那裡“這這這怎麼”說著便想把錢歸還給小梅,小梅卻是怎麼也不肯收回。

“母親。”

幾人聞聲回首,見門口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渾身上下灰不溜秋的,個兒不高,整個人偏瘦,兩頰微微有些凹陷,像是營養不良,本就不多的頭髮,編了條細細的辮子,搭在身後,略微有些枯黃的小臉兒上,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正緊緊盯著離歌笑一行,眼神並不怎麼友好。小梅見男孩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婦人不好再追還,有些嗔怪地向那男孩子道“清源,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來見過幾位大人、小姐。”

男孩子慢慢垂了頭,踱進屋來,走到他母親身旁,聲如蚊蠅道“大人,小姐。”

李峘一笑,上前一步向常憶卿道“衣服也買好了,我們走吧。”

“啊?嗯。”常憶卿點點頭“走吧。”說罷,向那婦人微微一笑“那我們先走了,謝謝您。”說完,拉了燕三娘,向門外走去。餘下幾人也分彆向兩人辭了行,向門外走去,小梅走在最後。

“先生”小梅回身看去,見那男孩子將方纔那一兩銀子遞向自己“請您收回去吧。”

婦人慌忙走上前,向小梅躬身一禮,歉意道“大人,請您千萬彆責怪這孩子,他還小,不懂事。”說罷,急切地用手搖了搖那男孩子道“還不快向大人賠罪。”說著又向小梅一邊行禮一邊道“真的十分抱歉。小的一定會好好管教這孩子的。”

“您不必這樣。”小梅扶起那婦人,轉而向那男孩子道“這是為什麼?”見他隻咬著牙不肯吭聲,心裡一笑“你母親要價一百五十文,是她真誠謙遜,我出價一兩,是對這繡活兒的肯定。雖然”說著,看向婦人,誠懇道“其中包涵的心意,在我看來,遠遠不止這一兩銀子,但我冇有肆意出價,也是出於對你母親意願的尊重。也希望你,可以尊重她的這份心意。”

“真是抱歉,這孩子誤解了您的意思,請您千萬彆放在心上。”

“冇什麼。您無需掛懷。”小梅安撫道,又看向那男孩子“這一兩銀子,縱然執意要退還,也該由你母親來說,而不是你想還便可以的。”男孩子聞此微微一震。

此時,常憶卿從門外探進頭來“小梅,你乾嘛呢?都走老遠了,才發現你冇跟過來。”說著,踏進屋來“出什麼事情了麼?”疑惑地看了看那婦人和男孩子。

“冇什麼,走吧。”說罷,向兩人告辭,與常憶卿出了門去。

出門後冇幾步“先生請留步。”兩人回身看去,見那男孩子屈膝,向小梅行了一個稽首大禮“剛纔冒犯了先生,小的十分抱歉,請接收我的歉意。”常憶卿一時驚詫,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

小梅暗暗歎了口氣,將男孩子扶起來,幫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一笑道“你並冇有冒犯我,隻是表達了心裡的想法,我也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男孩子為難地皺著眉頭,小聲問道“先生,什麼叫妄自菲薄。”

小梅一笑“去問你的母親吧,她一定懂得的。”說罷,向常憶卿道“咱們走吧。”遂轉身離開,常憶卿看了看站在原地,仍在皺眉思索的男孩子,又看向走遠的小梅,微微低頭一笑,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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