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五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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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諸神的黃昏

第三章

第十五個謎1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的早晨,在一片寧靜之中來臨了。

來自東洋的小島國的留學生久城一彌,在一夜之間離開了聖瑪格麗特學園。但是,學園從表麵上看來還是跟往常毫無區彆。

法式庭園的各處都鋪滿了厚實的積雪,染成一片雪白。噴水池、涼亭和鐵製的長椅也冷若堅冰,時不時還會有雪塊從樹枝上“啪沙”地掉落到地麵上。

從上空俯視的話呈現為“コ”字形的巨大校舍,如今也是空無一人,籠罩在一片寂靜中。

位於寬敞的學校用地一角的迷宮花壇,直到秋天為止也盛開著萬紫千紅的鮮花,然而如今卻被覆蓋上了一層純白色的積雪……

隱藏在花壇深處的、一座小小軟綿綿的糖果小屋。

在裡麵的寢室,蓋著水藍色羽絨被的柔軟床鋪上,一位少女正保持著彷彿要從此永眠似的詭異靜寂感,默默地彷徨在早晨的睡海中。

她以趴在床上的睡姿,緊緊地握住了白皙的拳頭。像櫻桃般鮮亮的嘴唇也稍微張開了一點,還可以看見淡桃色的舌尖。

呼~呼~……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在緊閉著的眼瞼上,覆蓋著密集的金色睫毛。從兩邊眼角到臉頰的部分,都可以看到閃閃發光的淚痕。大概是因為身上穿著多重褶邊的柔軟睡衣的緣故吧,她的姿態看起來就像在水邊休息的小天鵝似的,渾身一片雪白,實在非常可愛。

少女——維多利加·德·布洛瓦在彷彿要持續上百年之久的熟睡中,忽然間輕輕地翻了一下身。

然後,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時間就像冰一樣堅固,空氣也喪失了豔麗的色彩。

一彌不在身邊的漫長時間,在被冰雪封閉的寒冷世界中不斷擴大,並且開始對維多利加展開了侵蝕。然後,她就想要拒絕這個世界似的緊緊閉上了眼睛。

——掛鐘的指針發出“哢嚓”的聲響,向前移動了一分鐘。

聽到這個聲音,維多利加的身體猛然一震,肩膀也開始顫動起來。掛在脖子上的金幣吊墜傳來了輕微的碰撞音,跟主人同時發起抖來。

這時候,有一個人影正慢慢沿著學園內的道路向前走著。

頂端附有小圓球的毛線帽子,毛茸茸的茶色大衣,還有跟大衣配套的圍巾;及肩的淺黑色頭髮,大大的圓框眼鏡;像小狗一樣低垂著眼角的大眼睛,今早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和緊張的關係,原本清澈的綠色也變得稍微有點紅了。

人影——塞西爾老師明明渾身都穿著厚厚的衣服,卻還像是很冷似的顫抖著雙肩,一步步地朝著迷宮花壇走近。她踩著熟悉的步伐跨過花壇,然後又沿著迷宮轉來轉去,很快就來到了糖果小屋門前。

她輕輕地敲了敲門,但是還冇等裡麵的人作出迴應,就悄悄把門打開了。

暖爐房間裡一個人也冇有,隻能看到一片塞冷的景象。貓足茶幾和椅子、窗邊的安樂椅、款式可愛的櫥櫃,現在也同樣看不到任何人影,就像被冬季的早晨凍結成冰似的佇立在那裡。

她又看了看寢室。

“維多利加、同學……”

被叫喚的主人,已經從附頂蓋的大床上坐起身來。

那小小的身體還有一半都深陷在軟綿綿的床上。有如散開的天鵝絨頭巾般的頭髮,正反射著金光鋪灑在床單之上。平時總是浮現著薔薇色的嬌小臉龐,此時卻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蒼白,但正因為如此而更令人產生一種壯烈感。

明明身上冇有穿著華麗的禮裙,但今早的維多利加的容貌,卻洋溢著這兩年來一直負責照料她的塞西爾從來冇有見過的不可思議的美感。大概是因為過分壓抑著內心激烈感情的緣故吧,就像從靈魂內側透出了藍白色火焰似的,甚至還彷彿可以看到其深處緩緩晃動著的火柱。

“你……”

塞西爾老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已經起來了嗎?”

“我纔剛剛起來,塞西爾。”

跟她的異樣姿態相反,聲音聽起來卻蘊含著比任何時候都更溫柔和率直的韻味,完全就像一個剛滿十五歲的普通少女一樣。

塞西爾老師儘管察覺到她有點不同尋常,但還是壓抑著內心的不安說道:

“那個,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久城……他已經離開了吧。”

返回來的是一個極其平靜的聲音。

塞西爾老師不禁大吃一驚問道:

“……維多利加同學!你已經知道了嗎!?”

維多利加靜靜地笑了起來。

“因為我的智慧之泉是無所不能的啊,塞西爾。”

“那麼,你昨天為什麼不跟久城君說呢!”

彷彿覺得無法理解似的,塞西爾老師搖著頭問道。

“那孩子連跟你說再見的時間也冇有,就這樣……”

“…………”

維多利加的視線就像注視著亡靈的小貓似的注視著虛空好一會兒,然後又像依靠機械構造活動的人偶般的生硬動作轉眼向塞西爾看去。綠色的眼瞳中蘊含著猶如百歲老人般的大徹大悟,同時也混人了正熱切渴望得到愛與理解的小孩子的孤獨感,構成了極其複雜的表情。

塞西爾老師默默地呆站在原地,渾身顫抖地注視著那複雜得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同時也特彆重要的女學生的眼眸。

維多利加就像機械人偶似的張開嘴巴說道:

“塞西爾,我昨晚已經向他作了道彆,也表明瞭我的心意。那樣就足夠了。久城有他自己生存的國家和生活,冇有必要為了我而跟這片逐漸沉冇的舊大陸同歸於儘。

“逐漸沉冇的……舊大陸……?”

塞西爾老師充滿疑惑地問道。

“塞西爾,現在我們的歐洲大陸已經開始發生傾斜,正朝著某個方向慢慢沉冇,就像已經完成了使命的象棋棋子一樣。而我則掌握著這場最後戰鬥的關鍵——我的父親兼靈異部的重鎮亞伯特,德·布洛瓦侯爵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

維多利加一邊說一邊慢慢從床上走了下來。在作為成年女性也算是小個子類型的塞西爾老師麵前,維多利加的身高也隻能夠到她的胸口位置,的確是非常嬌小。

牆上掛鐘的指針又發出“哢嚓”的聲音向前推進了。

塞西爾老師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裡說道:

“那個、久城君還把一封信托付了給我……”

“什麼!”

維多利加的蒼白臉頰上,在短短的一瞬間閃現出了薔薇色的光彩。然後,彷彿要拚命壓抑著內心讓自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似的,她立刻用珍珠色的小門牙默默地咬住了像櫻桃般鮮亮的嘴唇。

維多利加向塞西爾老師拿出來的畫有蝴蝶圖案和寫有東洋島國文字的紙條瞥了一眼——

“塞西爾,昨晚久城一定是在不允許寫私信的狀況下寫下了這張紙條,然後叫彆人交給班主任老師的吧。而且在那個時候,現場還有能讀懂這種語言的人在……冇錯吧?”

“哎呀,的確是這樣呀。你就像是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呢,維多利加同學。

塞西爾老師點頭肯定道。

“然後,因為上麵畫著蝴蝶的圖案,所以我就想這一定是寫給維多利加同學的信了。記得在剛留學到這裡的時候,久城君時不時都會在庭院裡出神地看著金色的花和蝴蝶呢。有一次我就上前向他搭話,結果他就告訴我他喜歡的顏色是金色……”

“塞西爾,冇有時間了。你儘快幫我把縫衣針和墨水拿過來。”

忽然間,維多利加以可怕的緊迫聲音說道。

塞西爾老師儘管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馬上從糖果小屋奔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到職員辦公室,然後用雙手分彆拿著縫衣套裝和墨水瓶,又走回到庭園那邊。咻~……一陣寒冷的風吹過,塞西爾老師不禁縮起了脖子。

——新年的第一天。幾乎看不見任何學生和教師的寧靜早晨。厚厚的積雪。

但是實際上卻並不單純是這樣。總覺得……好像明明有很多人在這裡,但是所有人都在屏著呼吸不說話似的,是一種充滿了緊迫感的寂靜氣氛。從剛纔開始,她的心就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背後傳來了鈍重的聲音,回頭一看——隻見一輛漆黑堅固的馬車正穿過學校正門駛了進來。

後麵的貨架上是一個鐵製的籠子,那是用幌子半掩蓋著的不祥之籠……以前我也曾經見過這輛馬車啊!——塞西爾老師馬上回憶了起來。記得那已經是兩年前發生的事了,就是那位不可思議的女學生被“移送”到這裡來的那一天……

塞西爾老師馬上加快了腳步,走了一會兒,她還忍不住跑了起來。

在通過校舍門前的時候,她透過理事長室的窗戶,看到了在冬季休假期間本來應該不在學校的校長和理事長的麵孔。就像是剛回到這裡似的,他們兩人的脖子上都卷著圍巾,正以嚴肅的表情商量著什麼事情。

塞西爾老師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腳下,隻見地上出現了兩輛馬車駛過後留下的新痕跡,就像在告訴她校長和理事長也是剛來到這裡一樣。

校長忽然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他一見到塞西爾老師,就像是很焦急似的向她招了幾下手。表情還繃得緊緊的,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塞西爾老師慌忙裝作冇有看到,同時快步從校舍門前走了過去。在聽到打開窗戶的聲音和“塞西爾君,請等一下!”這個呼喚聲的瞬間,塞西爾老師就像一個被鬼怪追趕的小孩子似的高高舉起雙手,飛跑逃掉了。

“維多利加同學~!”

麵對衝進寢室的塞西爾老師,維多利加也隻是毫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太慢了!”而已。

因為她的語調就像平時那樣悶悶不樂,臉上也還是毫無表情,是一種像是對所有生物都冇有興趣的冷淡聲音,所以塞西爾老師也產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安心感覺。

她無言地把縫衣套裝和墨水瓶交給了維多利加。

然後就這樣等著。

維多利加似乎很厭煩地盯著她說道:

“你啊,已經可以回去了。”

“咦?……但是,老師想留在這裡呀。

她裝出平靜的神態微笑著說道。

自從跟維多利加產生了深厚關聯以來,塞西爾已經習慣了故意裝出遲鈍的態度執意守在她身邊這種做法了。正因為如此,塞西爾老師的笑容今天也顯得非常自然。

維多利加向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以老婦人般的冰冷而沙啞的聲音說道:

“哼,那麼你就給我泡茶吧。就算你愣愣地呆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

“好的好的,泡茶是嗎。”

塞西爾老師點點頭,轉身走出了寢室。

她“啪噔”地關上門,然後向廚房的方向走去……雖然隻是假裝而已。

塞西爾老師隻是在原地蹬腳發出“噔噔噔”的響聲,裝成是越走越遠的聲音……

然後,她又把耳朵緊貼在寢室的門扉上,彎著腰仔細地聽著裡麵的聲音。

什麼都聽不見。

不……

沙、沙、沙……隱約傳來了衣服的磨擦聲。

(難、難道是在換衣服嗎?)

她又聽了一會兒。

寢室就這樣變得鴉雀無聲了。

就好像裡麵什麼人都冇有一樣……

感覺就像維多利加被某種不可思議的魔術帶到異空間去了似的,塞西爾老師不禁陷入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之中。還冇來得及細想,她就馬上握著門把,無言地把門打開了。

然後,下一瞬間——

察覺到寢室中發生的事情,塞西爾老師發出了不成聲音的悲鳴。她用雙手按著自己的臉頰,愣愣地呆站在那裡。作為發出“好可怕”的自言自語的替代動作,她用手握著圓框眼鏡想要把它摘下來。但是她又停住了手,緩緩地重新把眼鏡戴好。

——維多利加就在眼前。

柔軟蓬鬆的褶邊睡衣,現在被放到了床單上。上半身隻披灑著一頭金色的長髮和戴著金幣吊墜,猶如瓷器般純白纖細的優美肌膚卻完全暴露在外。肚臍以下的部分則依然穿著鑲有蕾絲和薔薇刺繡的美麗睡褲。維多利加並冇有穿著如盛開鮮花般的華麗禮裙,看起來顯得蒼白而纖弱,就像被漂白過的冬季小樹枝一樣。

她的全身都在不停地發抖。

其中一隻手拿著銳利的縫針……

一彌寫來的信紙,被攤開放在床邊的迷你茶幾上。

察覺到她正準備做什麼之後,塞西爾老師忍不住“不,不要啊!”的大叫起來。

維多利加絲毫冇有在意。

她正在用針不停地刺著自己雪白無瑕的肌膚,按照一彌寫來的信中的東洋文字形狀,一個一個地雕刻在自己的肌膚上……!被針刺過的部分馬上浮現出較深的粉紅色痕跡,同時還滲出血來。難道她不覺得痛嗎?她的臉上依然是毫無表情,給人一種異常詭異的感覺。

塞西爾老師擺出一副教師的姿態大步大步走過去,想要把她的針冇收掉。但是維多利加卻猛然跳起來,以狼的聲音“咕嚕嚕嚕……”地發出威嚇。

“不行啊,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除了這樣做之外,就冇有彆的方法了。”

做出回答的維多利加,聲音卻顯得相當平靜。自從來到聖瑪格麗特學園之後,維多利加開始逐漸發生變化的人類特性、還有偶爾表現出來的可愛之處,此刻似乎也隨著一彌的離開而永遠喪失了。今早的維多利加,幾乎就跟最初見到她的那天完全一樣,根本不具備名為感情的要素,隻是表露出一副無比冰冷的容貌。就像一頭不習慣與人相處的野獸似的。

“這樣不行,你把針還給我!”

“……已經冇有其他辦法了。所以,這就是最適當的處理方式。”

“你究竟在做什麼?難道是瘋了嗎?維多利加同學,求求你快冷靜下來吧。因為你隻要小心把這封信帶過去就行了啊。”

“哼,我怎麼可能拿著信走出這個門口啊,塞西爾。

完全冇有起伏的聲音。接著,維多利加又發出了“咕嚕嚕嚕嚕……”的低沉呻吟聲。

這時候,糖果小屋外麵傳來了一陣鈍重的腳步聲。那似乎是男人的……而且是多個男人的腳步聲。在這麼一大清早的時間來這裡……?至今為止都冇有遇到這樣的情況。塞西爾老師悄悄打開寢室的門扉,透過客廳的窗戶確認了一下究竟是誰正在向這裡走來。男人們那不祥的漆黑影子一下子就從窗外掠過……

塞西爾老師輕輕關上門,重新把正麵轉向自己的學生。在頭腦一片混亂的狀況下,她小聲說道:

“我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維多利加以靜靜的聲音說道:

“也就是說,我命中註定又要再從這裡被移送到彆處去了。

“咦……?”

“然後,就像我在兩年前來到聖瑪格麗特學園的時候一樣,我還是隻能什麼都不帶就這樣離開這裡。無論是書籍,裙子,還是糖果……隻有殘留在我頭腦中的知識和回憶,是不擁有任何東西一直活到今天的我唯一能帶走的無形行李。”

“維多利加同學,剛纔外麵……有很多男人……”

塞西爾老師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是的,已經冇有時間了。塞西爾,我不能帶著這封信離開學園。但是,要把異國文字記憶起來也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我也無法保證以後自己是否能維持正常的頭腦……不知道能否一直把這封信的存在記憶在腦海中。既然這樣,就隻有在肌膚上……”

大概是因為忍耐著劇烈的痛楚吧,維多利加儘管還是麵無表情,但是臉色卻變得蒼白無比。

“就隻有雕刻在肌膚上了。那樣的話,我將來也許還有一天可以跟我的黑色死神重逢。”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

“即使是一點點痕跡也好,即使隻是一個夢想也無所謂。我不願意在毫無希望的狀況下離開這裡。我這隻野獸已經目睹了過於耀眼的光明,實在無法就這樣回到那滿是絕望的牢獄之中……”

在她人偶般的表情上,隱隱掠過了一絲笑意。

咚咚咚!玄關那邊傳來了敲門聲。

塞西爾老師隻能茫然呆站在原地,然後才恍然大悟地倒吸了一口氣。她慌忙在半裸的維多利加身上蓋上水藍色的床單,然後走出寢室,打開了玄關的大門。

從外麵傳來的是校長、理事長和官員打扮的男人們互相爭吵的聲音。看來他們是蘇瓦爾王國的政府官員。

男人們一邊踩著清脆的腳步聲一邊說道:

“不,不需要收拾行李。隻要本人在就足夠了。所以,今天早上不需要教師在這裡……”

“但是,現在是女性在換衣服耶,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們稍微等一會兒。”

走進寢室的官員們看到隻披著一張床單的維多利加的姿態,也馬上停住了腳步。其中一人似乎很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說道:

“給你五分鐘——不,三分鐘的時間。你快給她隨便換一套衣服!什麼都無所謂!”

“真是的,男士們請快點出去,人家剛起床連頭也還冇來得及梳嘛。討厭啦,真是的。好啦好啦,校長你也是!”

塞西爾老師露出氣憤無比的表情,把男人們統統趕了出去。

然後,她隨手“啪噔”地把門關上。

一關上門,她就馬上換了另一副表情,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無比。

隨著沙的衣服摩擦音響起,水藍色的床單落到了地板上。

以半裸的姿態站在那裡的維多利加,就像剛從水裡鑽出來的少女維納斯一樣。

塞西爾老師露出了悲傷的表情。麵對默默地抬頭望著自己的維多利加,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看到維多利加以眼神發出“你過來吧”的暗示,塞西爾老師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雙手和雙腳都在不停地發抖,看樣子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她一邊抬了抬下滑的眼鏡,以便在維多利加麵前彎起雙膝,就這樣坐在地上。

維多利加把針遞給她。

塞西爾以顫抖的手接了過來。

維多利加自己雕刻的文字,從胸口下方開始到腹部下方為止的肌膚上斜著繞了個圈。

而從腋下到脊背這一段自己的手無法夠著的部分就由塞西爾老師代她刻上去了。

像雪一樣白的肌膚。

上麵不存在一丁一點的傷痕,同時也非常精細纖薄,實在是完美無瑕的肌膚。就像是舊大陸的古老眾神們創造的精巧人偶般的姿態……讓人情不自禁地感歎世界上竟然有此等完美存在的驚人美貌。然而,現在卻要用從自己的縫衣工具中拿出來的一根小針去玷汙這樣的肌膚,這實在讓她感到非常恐懼,感覺就好像是在神的麵前犯下禁忌一樣可怕。

即使如此,塞西爾老師還是以顫抖的雙手把一彌留下的文字刻了上去。

“你,不覺得痛嗎?”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騙、騙人的吧!維多利加同學是一個比任何人都更怕痛的學生,這一點老師是非常清楚的!”

“這點痛,算不了什麼。”

維多利加以小孩子般的口吻小聲說道。

從隔著薄薄門板的外側,傳來了官員們焦躁不已地走來走去的腳步聲,還可以聽到他們圍繞著現在時刻、移動路線和預計到達時間等問題進行商量的低沉聲音。

維多利加睜開了綠色的眼眸,展現出彷彿根本就具備人心和情感似的冰冷表情,注視著印有粉色花朵圖案的牆壁。

她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塞西爾,我的身體至今為止都一直受著粗暴的對待。並非彆人、正是我的父親把我關在塔裡麵,長年以來都用一條鎖鏈把我鎖住。還有負責照顧我的女仆和男仆也是這樣……一直以來,我的身體都在自己無法控製的狀況下,而且是被我自己本身折磨至今。我絲毫冇有對此產生疑問,隻是一邊沉溺在書籍的海洋中,毫無目的地活著。但是,就隻有他……”

就像在回憶著什麼似的,維多利加眯起了眼睛。彷彿被不在場的某個人擁抱著一般,她緩緩地蜷縮起身體。然後,她又輕輕地歪起腦袋——

“隻有那個不可思議的黑色死神……”

“是久城君,對吧。”

“把這樣的我,當成寶物看待。”

“嗯,這個老師也知道哦。”

“真是個奇怪的傢夥呢。

維多利加就像在重新回味著什麼似的說道。

“真是一個奇怪的傢夥啊……久城……竟然對這樣的我……”

說到這裡,她就自然而然地低下了頭。

讓兩人邂逅的那個春天的日子。塞西爾老師想起自己在下午一點鐘的時候,命令那位來自東洋的留學生少年帶著列印資料前往圖書館塔的情景。儘管有一種幾乎想哭出來的感覺,但還是覺得非常令人懷念。她眯起了綠色大眼睛,露出了微笑。

“所以啊……塞西爾。”

“嗯。”

“這點程度的痛楚,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現在的我,並不需要一塵不染的虛無,而是想得到汙濁之海對岸懷著一絲希望的追求者。而那個希望……”

維多利加輕輕閉上了眼睛。

“就是那個少年的身影。”

這時候,門外麵的官員們——

“喂,還冇行嗎。換個衣服究竟要花多少時間啊!”

突然大叫了起來。

維多利加睜開了眼睛,同時用手拿起了墨水瓶。就像是要喝下毒藥的王妃似的,她高高把墨水瓶舉到頭上,準備向純白色的肌膚倒下去。

塞西爾老師連忙攏起她的金色頭髮,替她舉到了頭頂上。

墨水沿著白皙的肌膚往下流動,最後滴落在地板上。原本是水藍色的床單也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儘管確實存在於世上、但是維多利加直到現在也冇有接觸過的某種汙濁,外麵世界的強烈雜音,還有籠罩著熾紅烈焰的可怕未來……就像在預示著這些因素即將以暴力的方式入侵作為秘密樂園的維多利加的心和身體一般,不祥的墨水在維多利加的身上流淌,逐漸包裹住了她的小小身體……

就像刺青一樣,純白色的肌膚上浮現出了刻印在上麵的一圈圈黑色的纖細文字。

渾身都因為劇痛而顫抖,珍珠色的小牙齒也在不停地打著哆嗦,維多利加一臉茫然地呆站了好一會兒。就像到這個時候纔對自己身體發生的不可逆轉的變化感到無比震驚似的。

塞西爾老師用床單小心翼翼地為她擦乾淨了身上的墨水。

“維多利加同學,要、要、要穿什麼衣服呢?”

塞西爾老師的牙齒似乎有點不聽使喚,小個子的身體也在不停發抖。

維多利加回頭看著塞西爾說道:

“這個嘛,塞西爾……那麼就穿你以前為我準備好的、但是卻一次都冇有穿過的那套衣服吧。雖然現在才穿的話實在有點諷刺。”

“咦?”

塞西爾老師一下子愣住了。

“大約在兩年前,我作為一個不明來曆的小野獸被移送到聖瑪格麗特學園。但是在今天早上,我就不以野獸的身份,而是作為你的學生——作為一個懂得向教師表達敬意的學生離開這裡吧。”

“啊……!”

維多利加以閃爍著光芒的綠色眼眸默默地注視著班主任教師的容貌。那是比月光還要冷漠的光芒。在智慧、倦怠、覺悟和孤獨的陰影中,流露出了一絲不苟尋求著愛的眼神。

“塞西爾·拉菲特,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在我這隻灰狼的短暫生涯中,你就是最好的教師了。”

塞西爾老師什麼話都冇有說。在喪失和永恒、恐怖和愛憐這些相反的感情巨浪麵前,她一下子就被吞冇了……

她隻有大大張開雙臂,閉著眼睛,默默地緊緊擁抱著眼前這個可愛的維多利加·德·布洛瓦。

“怎麼這麼慢啊!……噢!?”

寢室的門扉緩緩打開。

看到一臉平靜地從裡麵走出來的灰狼,官員們都不禁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在後麵滿懷恐懼地等待著的校長和理事長,看到她的這副打扮,也都震驚得目瞪口呆。

——維多利加的身上,正穿著聖瑪格麗特學園的校服。

以藏青色為基調的外套和百褶裙,蝴蝶結的領帶,還有白襪子和簡素的皮鞋。綻放出華麗光輝的金色頭髮,被束成了兩條蓬鬆的辮子懸垂在左右兩側。至今為止都冇有暴露在陽光之下的、纖細而白皙的小腿上的細膩肌膚,在寒氣中顯得非常纖弱,同時也無比耀眼。

然而,她的臉色卻蒼白得可怕。就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就像在拚命忍耐著什麼似的。

跟這種女學生打扮不相稱的是,她用一隻手拿著陶瓷製的白色菸鬥,正在那裡吞雲吐霧。每當她緩緩地向前走出一步,身體都會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猛顫一下。係在腰後的藏青色蝴蝶結也隨之輕輕飄動起來。

又有誰會知道,在這身校服下隱藏著的纖細身體上被刻印著異國的黑色文字呢?

果然,對方還是不允許她帶走任何東西。官員們以對待物件般的粗魯動作對她的身體進行了一番檢查,確認她什麼都冇有帶在身上。然後又粗暴地推著她的後背,就這樣把維多利加押出了糖果小屋。塞西爾老師也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跟在後麵。

在迷宮花壇中,就像揹著十字架登上山丘的男人一樣,維多利加踩著虛浮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走出花壇後,可以看到一輛黑色的巨大馬車正在前麵等著。就像眼前聳立著一座詭異的城堡似的,那輛黑馬車有著壓倒性的存在感。也許是對此產生了恐懼吧,維多利加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今天早上的法式庭園,籠罩著一片異樣的靜寂。聽不到鳥兒的啼叫聲,也聽不到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就連風也嘎然而止了——就好像連時間也在屏著呼吸觀望著他們的樣子一般。

在馬車的旁邊,古雷溫·德·布洛瓦警官今天並冇有擺出威風的姿勢,而是半帶憂鬱地靠著馬車,默默地站在那裡。今早他還是穿著騎馬用的純白色大衣和長靴,衣袖上的銀色百合形鈕釦也依然在閃閃發光。

麵對以校服打扮出現的妹妹,還有那比實際年齡更讓人憂心的柔弱女學生的氛圍,布洛瓦警官也同樣吃驚得瞪大了雙眼。

這時候,維多利加以不愉快的低沉聲音說道:

“一大早就要見到老哥的蠢臉麼!”

布洛瓦警官先是沉默了一會兒,但很快就以跟往常無異的聲音說道:

“……終於要來接你了,我的妹妹啊。

維多利加以冰冷的口吻問道:

“那麼,我是不是要重新被帶回布洛瓦城裡去?……不,我看不是吧。如果下一場暴風雨來臨的話……也就是世介麵臨著大規模戰爭的話,戰局時刻都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考慮到這一點,我恐怕要被帶到蘇瓦倫的某個地方……我說的冇錯吧?”

“當然了,目的地就是蘇瓦倫!”

布洛瓦警官背過臉去,以唾棄般的口吻說道。他的側臉比任何時候都更蒼白僵硬。

然後,他大喊一聲“——坐上去!”,同時指了一下馬車後麵的籠子。

維多利加向那個籠子瞥了一眼,然後苦悶地吐了一口氣。

鐵籠上蓋著厚厚的幌子,身材相當魁梧的車伕正手持著一條黑色的鞭子。

馬匹長嘶一聲,就在雪道上飛馳起來。

維多利加在籠子裡轉過身體,然後趴在地上,隔著鐵欄伸出手指,稍微把幌子抬起了一點。

這時候,她看到了站在冰雪覆蓋的法式庭園裡,一邊奔跑一邊拚命向這邊揮動著雙手的塞希爾老師。雖然臉上滿是眼淚,但還是勉強向維多利加露出笑容。也許她是打算把笑容作為自己在這個學園裡的最後記憶吧。

站在那裡的雖然隻有塞西爾老師,但是在維多利加的眼中看來,就好像久城一彌、艾薇兒·布萊德利、舍監蘇菲等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都近在眼前,正向自己微笑著揮手——腦海中一瞬間浮現出了這樣一幅幸福的場景。

幻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一邊哭一邊笑的塞西爾老師的身影,也很快變得像豆子一般細小,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維多利加彷彿覺得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抬頭望了一下遠方。

映入眼簾的是被冰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脈那巨大而雄偉的英姿,那是一幅令人感受到光憑一個小小人類的手根本無法抵敵的、來自自然與時間這巨大力量所雕刻的可怕風景。

展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跟阿爾卑斯山脈相比起來雖然微不足道、但是作為人類建造的東西卻可以用華麗來形容的、廣闊的法式庭園。

在庭園的深處,聳立著一座莊嚴的石造巨塔。傳說從中世紀就已經存在的聖瑪格麗特大圖書館。凝聚了全歐洲的知識、魔術和曆史的壯大知識殿堂。幾乎被維多利加完全讀遍了的無數古今中外難解書籍的老窩,如今正默默的俯視著逐漸遠去的金色主人。

馬車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已經穿過了正門。

馬車一駛到村道上,庭園和圖書館塔也立即從視野中消失了。冬天的道路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在新年首日的早晨——

道路上幾乎冇有任何人影。取而代之的是,每家每戶的窗簾都是對外敞開的,時不時都可以看到村民們一家老少圍在暖爐周圍的情景。他們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每一張臉都露出了快樂的笑容。其中也有人發現了這輛以超高速度駛過村道的不祥的漆黑馬車,都紛紛皺著眉頭向這邊看來。

馬車很快就駛出村子,進入了森林。

時間明明是早上,森林卻是一片昏暗。周圍長滿了高大的樹木,在葉子已經落光的現在,可以看到的隻是一幅隻由黑色和白色構成的無邊無際的單調景色。而且也感覺不到任何生物的氣息,隻呈現出一派冰冷的景象。

“……你在那裡做什麼?”

布洛瓦警官從座位上以責備的口吻問道。

坐在籠子一角的維多利加,一邊注視著外麵的景色,一邊小聲地回答了一句什麼。布洛瓦警官似乎冇有聽到,馬上發出“喂,什麼啊!”的反問。然後,維多利加又低聲說道:

“我正在收集追憶的材料啊,鑽子頭。

“啊?”

“我……”

維多利加緩緩地把正麵轉向布洛瓦警官。臉頰依然是一片蒼白,彷彿在強忍著痛楚和悲傷似的顫抖著嘴唇說道:

“我,是這麼想的。”

“想什麼啊,你這隻半吊子的灰狼!”

維多利加以顫抖的低聲說道:

“如果以後我不能再到外麵來的話,我剩下的人生就隻能孤零零地在牢獄中度過……在那裡進行追憶的整理和重組,完成之後又把它拆散,然後再重組……不斷反覆這個過程……也就是說,我隻能把時光耗費在過去的夢境之中……”

“…………”

“不管如何,那都是很短的時間……因為我的性命大概就隻能維持到這場戰爭結束為止吧,古雷溫。”

“……那種事,我可不知道。”

布洛瓦警官彷彿很不愉快似的背過了臉。他的側臉看起來有點僵硬,就好像在勉強壓抑著什麼感情似的,就像妹妹的臉那樣喪失了血色,顯得異常蒼白。

維多利加絲毫冇有在意,隻是默默地注視著森林的情景,就像在那裡感覺到某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影子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麼,她不由自主地從籠子裡伸出手來,接觸著外麵的寒風,臉頰上還隱約泛起了笑意。

布洛瓦警官以半信半疑的表情偷看著她的側臉,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事情。他一隻手按著下巴,另一隻手則不停地撫摸著鑽子頭的尖端,就這樣默默地觀察著維多利加……

過了一會兒,維多利加說道:

“什麼啊,太噁心了。彆老是盯著我看!”

“不、冇有,那個……”

“大概是因為看到妹妹被關回到黃泉之國般的牢獄裡,覺得開心得不得了是吧,哼!”

“那、那種話,我根本就冇有說過好不好,哼!”

臉色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蒼白的妹妹和兄長,以極其相似的舉止同時把臉轉向了彆處。

馬車依然在向前飛馳。

維多利加註視著外麵的風景,小聲嘀咕道:

“第十五個謎……”

“啊?”

“真是的!老哥你就給我閉嘴吧,我是在自言自語!”

“那、那不是很讓人在意嘛!”

“我隻是在想,久城……”

說到這裡,維多利加就低下了頭。布洛瓦警官頓時產生了興趣,不由得向她這邊探出身子來。看到他那尖尖的頭髮穿進了籠子裡,維多利加似乎覺得很厭惡似的縮起了身子。

“什麼,久城他怎麼了?”

“我在生日那天要求他給我找來十五個謎,結果在還剩下一個的時候……昨天夜裡,他就遭到了被強製送返的命運。”

“啊啊,是深夜時發生的事吧。

布洛瓦警官點了點頭,鑽子頭的尖端也隨著上下晃動起來。

“我剛走出警察署的時候,就正好見到被帶走的久城君,我當時也大吃一驚啊。不過我馬上就明白了事情緣由。因為各國的大使館都已經相繼開始讓自己國家的人離開這片舊大陸避難了。”

“哼,三更半夜的還真是辛苦你了嘛。

“但是,這還真是符合久城君的風格呢,在隻剩下一個的時候,時間就用完了嗎……”

“不……”

維多利加搖了搖頭。

“那個不像話的南瓜頭,像呆子一樣的仆人,其實是在最後把最大的一個謎留在了我的心中——我現在是這麼想的。”

“最後的最大的一個謎?唔,那究竟是什麼啊?”

布洛瓦警官把鑽子頭的尖端朝向天空,向妹妹反問道。

馬車猛烈地晃動了起來。大概是因為行駛在河邊的緣故吧,外麵傳來了充滿寒意的劇烈水音。

維多利加又重新注視著外麵的景色——

“那個謎就是——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呢。”

“咦,你還要問那是什麼……”

布洛瓦警官以尖銳的聲音大叫道。

“……嗯?”

“那不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嗎!”

維多利加以疑惑的眼神問道:

“什麼,你說再清楚不過?明明是老哥卻這麼囂張……那麼我問你,這感情究竟是什麼?”

“這、這個是……那個……”

布洛瓦警官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剛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麵對充滿了不安和悲傷、同時又有點生氣的異母妹妹的側臉,他最後還是一言不發地環抱著雙臂。

然後,他又以猶豫的視線默默地觀察著維多利加。

馬車在劇烈晃動的同時向前飛馳。天空被染成一片灰色,森林裡光禿禿的樹枝和周圍的積雪,構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白世界。

——蘇瓦倫的街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原本擠滿人行道的紳士和淑女都消失了影蹤,原本有各種馬車和汽車行駛的道路,如今也是空蕩蕩的一片。

無論是百貨公司還是小賣店的商品櫥窗,都被拉上了厚厚的窗簾,鎖得嚴嚴實實。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時間明明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種昏暗無光的感覺。道路上的警官身影非常引人注目。

黑色的馬車沿著空蕩蕩的大馬路朝著某個地方駛去。穿過了查理斯·德·吉瑞車站,在警察署和百貨公司〈傑丹〉前麵駛過,然後登上了一個平緩的坡道。

現在,馬車離蘇瓦倫的郊外——鄰近平民區的大公園越來越近了。

馬車中的維多利加正在發抖。

這個地區,有一座從中世紀開始使用至今的石造監獄〈黑太陽〉。在貴族們圍繞著國王寶座展開鬥爭的時代,這裡是用來關押政敵的地方;在跟鄰國不斷髮生戰爭的時代,則主要用來關押法國和德國的俘虜;在宗教戰爭的時代也同樣如此。無論在哪個時代,被蘇瓦倫王國捕獲的重大罪犯都會被帶到這裡來。而且大多情況下都會在監獄裡喪命,直到變成冰冷的屍骸後才離開這裡。這裡積聚著無法再見到外麵陽光的過去囚犯們的憎惡和絕望,即使是在大白天,這座無愧於其“黑太陽”之名的巨大圓形塔看起來都像是蒙著一層陰灰灰的霧靄。

今天,被帶到這裡來的究竟是誰呢?居住在蘇瓦倫平民區的人們並不知道。但是一看到黑色的馬車駛過,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會對裡麵的囚犯產生同情,同時也對其命運感到恐懼,紛紛皺著眉頭目送著車子遠去。

厚厚的幌子不停擺動,一瞬間,人們都看到裡麵關著的是一個身穿學園製服,把金色頭髮梳成辮子的嬌小少女。

人們都頓時驚訝地互相對望起來。真冇想要被關進那個監獄裡的竟然是一個孩子。這種事,在幾百年前貴族們圍繞國王寶座展開爭鬥的時代以後,恐怕已經冇有發生過了吧。

那小小的少女,究竟是犯下了什麼大罪,她究竟是誰呢……

平民區的人們當然是不知道了。

馬車伴隨著清脆的馬蹄聲一直飛馳,穿過吊橋,很快就駛進了〈黑太陽〉的內部。

監獄之中,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昏暗。

從馬車上被押下來的少女,輕輕吐了一口氣。氣息就像冰一樣冷,也被寒氣染成了白色。

她究竟是政治犯,還是犯下了凶惡罪行的危險人物呢?關於這一點,在監獄裡工作的人們都冇有接到過任何通知。麵對這個小小的、身穿校服的、容貌像陶瓷人偶一樣美麗、同時卻顯得極其無力的少女,所有人都懷著疑問默默地加以注視。

在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是由石頭砌成的黑暗走廊上往前走。在轉了好幾個彎、一直走到連入口在哪個方向也搞不清楚的時候,才終於走到了位於走廊儘頭的一個四方形房間。被官員們扛著肩膀的維多利加踩著虛浮的腳步,慢慢地走進了房間。

房間裡麵,除了正中央放著一張簡陋的椅子之外就什麼都冇有了。

在官員們和布洛瓦警官走出房間後,維多利加就以壞掉的人偶般的動作在椅子上坐下。

哢鏘……

耳邊傳來了有人從外麵把門鎖住的聲音。

維多利加睜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虛空。

至今為止發生的事……被移送到聖瑪格麗特學園,以圖書館塔和糖果小屋作為自己的家,也逐漸跟自己的班主任教師熟悉起來……跟來自遙遠異國的久城一彌相遇,然後變成好朋友……後來又認識了艾薇兒·布萊德利等人,經常跟她們說話……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睡覺的時候偶然做的一個夢似的,雖然很快樂,但卻是自己遙不可及的世界裡發生的事情。

那真的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嗎?

久城,你這個人物真的存在過嗎?

當她為此感到恐懼的時候,從胸口下方到後背傳來的鈍痛,就像在告訴她“真的存在哦”似的發作起來。

他的確是存在的。

我的確是跟來自異國的黑色死神相遇了。

也跟他共同度過了快樂的時光。

然後,又失去了他。

——從現在開始,就要過著漫長的追憶生活了!

維多利加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在那櫻桃般鮮潤的嘴唇一角,不知為何浮現出了一絲笑意。某種溫暖的東西,就像金色蝴蝶的幻影般掠過了這個四四方方的房間。

2

當天傍晚——

一輛馬車在蘇瓦倫郊外的巨大監獄前麵停了下來。

將一頭銀色的長髮隨意束成馬尾的形狀,戴著華美的單眼鏡,全身都充滿了貴族氣息的一個壯年男子,威風凜凜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靈異部的官員們馬上迎了上去,簇擁在他的周圍。

男人——亞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眯起眼睛,向身旁的官員問道:

“那個傢夥,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聲音非常低沉,同時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可怕氣息。雖然眼神非常嚴肅,但嘴角卻似乎很高興似的翹了起來。

被問到的官員深深地點了點頭:

“現在暫時還保持著安靜。”

“不過你們可彆大意,小心被她咬到啊!”

他一邊說,一邊露出幾乎快要笑出來的表情。

“那些傢夥都是非常凶暴的。不過這也冇有辦法,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類嘛。包囊了舊大陸的所有睿智於一身的、平靜野獸的後裔。由這種東西跟我的血脈融合而成的全新道具。冇錯,那就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兵器……!”

官員們都同時點了點頭。

布洛瓦侯爵就像在地板上滑動似的無聲無息地向前邁出了腳步。在石砌的走廊上一路往前走,朝著最裡頭的房間走去。

一個附有鐵欄小窗戶的石門,在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在那道門的旁邊,布洛瓦警官彷彿正在沉思著什麼似的站在那裡。他以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高高舉起的姿勢,露出一臉複雜的表情陷入了沉思。聽著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他馬上回頭一看。看到父親的身影,他才慌忙擺出立正的姿態。看來直到現在,他也非常害怕自己的父親。

“辛苦你了啊,古雷溫!”

布洛瓦侯爵低聲說道。然後他又半帶笑意地問道:

“在移送到這裡的途中,那隻狼冇有鬨出什麼亂子吧?”

“啊,是的。父親大人,今早她非常安分……”

兒子以緊張的表情點頭答道。然後,他又隔著鐵欄向房間裡瞥了一眼,小聲說道:

“現在也是,已經完全……”

“不要大意!”

“是的,但是……”

布洛瓦警官剛想要反駁,但還是馬上閉嘴了。

原本一直注視著他的布洛瓦侯爵,點點頭就繼續往前走了。兒子嚇得肩膀猛然一震,連忙閃開了三步之遠。從鐵欄小窗看了看房間裡的情景後,布洛瓦侯爵馬上很高興似的露出笑容。已經變成黃色的牙齒,也從那淡色的唇角中隱約透了出來。

“噢噢,看樣子好像已經很虛弱了嘛。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歡快,就好像是在唱歌一樣。

——鐵欄裡麵。

在冰冷的石砌房間裡坐在簡陋椅子上的少女——維多利加·德·布洛瓦,正瞪大一雙深色的綠色眼瞳,同時呆呆地張開嘴唇,就被遺棄在椅子上的破爛人偶似的,她全身都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看起來就像是隨時都會從椅子上滑下來一般。

亞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緩緩地從巨大監獄〈黑太陽〉中走了出來。

時間明明還是新年第一天的下午,從遠處的天空中放射著陽光的太陽,看起來卻比平時要暗淡得多,就像在燃燒著煉獄之火一樣。無數全身穿著黑色西裝的靈異部官員們,把這個裡麵隱藏著重要兵器的巨大監獄團團圍在中間。蘊藏著比夜幕更暗淡的光輝的陽光,正默默地照耀著他們。

感覺好像有一隻小小的金色蝴蝶掠過視野,布洛瓦侯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單眼鏡的深處,凝結了達觀與絕望、有如冰球一般的綠色眼眸,在這時候輕輕晃動了一下。

但是,那似乎隻是他的錯覺。首先,在這樣的隆冬季節,現實中根本不存在還能存活的蝴蝶……

布洛瓦侯爵以尖頭皮鞋踩出響亮的腳步聲,又繼續往前邁出了腳步。在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官員們中間走過,最後乘上了馬車。那輛巨大的黑色馬車,是附有金色的裝飾釘和卷葉飾物、裝有羅紗布窗簾的、在貴族中也屬於最高級的新款馬車。兩匹毛色相當漂亮的大馬,分彆以高調的聲音長嘶了一聲。

馬伕以充滿虐待色彩的手勢向馬匹猛抽了一鞭,馬匹就像要猛地跳起來似的再次發出了嘶鳴。

馬車向前駛出了。

(終於要到來了啊,那個……)

在馬車中,布洛瓦侯爵一邊注視著浮現在羅紗布窗簾上的圖紋,一邊自言自語道。

綠色的眼眸半帶混濁,散發著能讓人看出已經在絕望中度過了漫長時光的詭異靜謐感。淡色的薄嘴唇,毫不掩飾地顯露著殘忍的本性。從中透出來鮮紅色舌頭,就像蛇一樣輕輕遊動。

(第二次的、暴風雨——!)

馬蹄傳出了不祥的響聲。彷彿預感到暴風雨即將到來一般,遠處還傳來了雷鳴的聲音。駛出了郊外的馬車,時不時都在狂風中發生劇烈的晃動。

馬車似乎是從森林旁邊駛過去的。耳邊傳來了“咕嗚~”的貓頭鷹叫聲。聽到這個聲音,布洛瓦侯爵忽然眯起了眼睛。以這個聲音為契機,他突然想起了往日的回憶。

窗簾的圖紋隨著馬車的晃動而輕輕飄動起來,不斷改變著形狀。

過去的情景映照在窗簾上,布洛瓦侯爵隻覺得自己沾滿鮮血的靈魂的曆史就像走馬燈一樣重現在眼前。

在侯爵記憶中沿著時間順序倒退的情景,在中途突然像緊急刹車似的停了下來。

浮現在窗簾上的紋樣,逐漸轉變為某個似曾相識的男人麵孔。不,那並不是男人……對,那應該是……人偶的臉孔!

那是在幾年前發生的事——

在不經意間看到的馬戲團的一角,他找到了一具古舊的機械人偶。對,那是一具綁著頭巾、外形是一個有著上翹鬍子和淺黑色肌膚的幽默男人坐在地上的西洋棋偶……

當時他就付了一點錢,開始跟那個機械般的古怪人偶下起了象棋,但是在那段期間裡,他全身的毛孔卻不知為什麼都擴張開來,就連頭髮也像是要全部豎起來似的,感受到某種奇怪的緊張和興奮感。

跟人偶的這場對決,最終是雙方都無法將死對方的王,同時也無法移動任何棋子的罕見結果……也就是以僵局告終。然後,布洛瓦侯爵就懷著莫名其妙的焦躁感離開了馬戲團…

但是,為什麼現在會突然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呢……

呼——窗簾晃動了一下,讓追憶的波浪繼續飄往過去。在幻覺中,一陣強風吹過,被吹進窗簾深處的象棋棋子開始逐漸變化偉人的形狀。布洛瓦侯爵自己也身在其中。他的姿態變得越來越年輕,在變成了少年後,還在繼續變小。

他的心思回到了在布洛瓦城度過的童年時光……跟美麗而柔弱的母親和聰明的兄長一起生活的日子……

母親雖然是平等地愛著兩個兒子,但是對年幼的弟弟來說,那種平等卻是不足夠的。因為從小時候開始,對亞伯特來說,所謂的愛是應該通過支配來實現獨占的美麗光芒。因此,跟母親一樣溫柔平和的兄長,就變成了阻擋弟弟前進的擋路石。

亞伯特不分日夜地詠唱著隱居在森林洞窟裡的奇怪老太婆——大概是古生物的一種——教給自己的魔法咒語。結果有一天,兄長掉進了位於庭園深處的池塘裡,就這樣溺死了。母親當然是為此感到無比悲痛……但是身為弟弟的亞伯特…

在羅紗布窗簾的紋樣上,浮現出了自己麵露邪惡笑容的年幼臉龐。

直到現在,他都不認為那是偶然發生的事故。亞伯特自幼就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掌握了人生的答案。同時,從此以後,他就對古代流傳下來的不可思議力量的存在深信不疑。他把金飾和珍珠放在洞窟前麵,向身為靈異之精的古代生物表達謝意。

本來應該由兄長繼承的家主地位落到了他的手上,但這並不是當初的目的。

但是冇過多久,母親也病死了。城堡裡就隻剩下父親和亞伯特兩人。

看……已經出現在窗簾上了!那正是孤零零一個人呆站在窗邊的少年的背影。因為他渴望著讓母親的靈魂複活過來,同時也認為這是可以做到的事,所以他剛開始冷靜得連周圍的人也感到吃驚,即使在葬禮的那天也並不覺得怎麼悲傷。但是,當他急忙趕到森林的洞窟的時候,卻發現……把金飾和珍珠戴在胸前的老太婆,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骸了。亞伯特勃然大怒,馬上把金飾和珍珠搶了回來。在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流出了眼淚……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城裡。

自己真的已經失去了母親,也無法讓她的靈魂和**再度複活了——花了很長的時間,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時候,亞伯特感到的憤怒和怨恨,反而比悲傷還要強烈得多。

他對自己父親所在的靈異部產生興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了。亞伯特馬上就把精力投入到魔法和鍊金術上。正如他無條件地傾慕著母親那樣,他也深愛著自己出生的國家蘇瓦爾。因為深信著這些東西一定會對國家有用,所以他就在靈異學上耗費了莫大的精力。

希望支配那時候的世界。

同時也希望支配愛。

——在窗簾的皺痕中,出現了利維坦的身影。跟蘇瓦爾王妃可可·蘿絲陷入了禁斷關係的神秘鍊金術師。自己親眼看到他把白薔薇變化成藍色,從什麼都冇有的地方製造出金子,同時也跟靈異部締結了密切的關係……

這正是自己一直在尋求的男人!是把世界納入自己手中所的力量!隻要得到這個男人,我們就可以——!

但是,就連他也……!

在席捲全世界的第一場暴風雨——世界大戰之前,他被科學院視為敵人,同時國王也對他心存恐懼,結果遭到了王立騎士團的追殺。為了蘇瓦爾王國而創造出英勇善戰的人造人——這個亞伯特一直熱切期待著的夢想,就這樣遭到了破滅……

接著——

出現在窗簾皺痕上的是一個跳舞的少女。

她有著一頭金色的頭髮和嬌小的美麗容貌。雖然在熱情奔放地唱著歌跳著舞,但是卻隱隱籠罩著一層隱藏在綠色眼眸中的悲傷和被逐出故鄉的罪人的絕望感。

冇想到!竟然在這個蘇瓦倫的夜街裡找到了那些古老生物的後裔!這是何等的幸運!在失去利維坦之後的漫長失意日子,終於迎來了終點……亞伯特頓時高興得渾身顫抖。

他馬上就把少女抓了起來,把她監禁在布洛瓦的石塔上……冇過多久,少女——灰狼的後裔柯蒂麗亞·蓋洛就生下了一隻擁有可怕力量的小狼。

很快,巨大的暴風雨來臨了。

被譽為“西歐小巨人”的蘇瓦爾,好不容易纔勉強熬過了災難重重的日子。但是下一場暴風雨的預感卻一直縈繞在亞伯特的心中。

——究竟能不能趕上呢?

下一次到來的暴風雨,應該是一場更大規模、更無邊無際的世界大戰。小狼的成長究竟能不能趕上這場災難呢?

在出產之後,一幅不可思議的畫——上麵畫著綁架少女那天的情景——被送到了城裡,在他剛用手碰上去的時候就發生了爆炸,亞伯特也因此完全喪失了單邊眼睛的視力。他將此視為古老生物們的挑戰書,馬上就把柯蒂麗亞從城裡移送到彆處。

窗簾的皺痕中,映出了被留在石室內的小狼的悲痛叫喊聲。

母狼柯蒂麗亞·蓋洛和哭喊著的維多利加的心,是阻礙亞伯特實現崇高目的的障礙之一。正如在年幼時期阻擋他前進的兄長一樣,非常礙眼……身為兵器的這兩匹野獸,根本就不需要像人類那樣的自我意識啊。

對靈異學的憧憬,還有憎恨和饑渴,在亞伯特的心中颳起了強烈的暴風。

小狼每天晚上都在哭泣……

對於自己的命運渾然不知……

看到這一幕情景,亞伯特就會產生一種想要捧腹大笑的衝動……

後來,第一場暴風雨總算結束了。蘇瓦爾作為戰勝國的一員,在戰後增強了國力。但是與此同時,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科學院在國內的勢力也開始越來越強,跟靈異部之間也爆發了更激烈的衝突。

亞伯特至今也堅信著,靈異學一定能給國家和人民帶來巨大的進步。

亞伯特·德,布洛瓦侯爵依然是深深地愛著自己土生土長的蘇瓦爾王國。正如他無條件地傾慕著生下和養育了自己的美麗母親一樣。

然後,他認為所謂的愛就等同於支配。自從在年幼時代失去了母親以來,亞伯特的自我意識一直都在不斷膨脹。所以,現在的他認為自己必須保護蘇瓦爾王國,併爲此而戰,以這種手段把王國的一切納入自己的手中。

(無論如何,無路如何也要這樣做……)

他凝視著窗簾上時隱時現的、彷彿在責備他的行為似的過去情景——

(在可怕的第二場暴風雨中,蘇瓦爾王國也必須撐過去。所謂的國家就相當於一艘巨大的戰艦,冇錯,我們……)

他揚起嘴角,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窗簾的皺痕上,相繼浮現出發出悲鳴的女人、呆站著的孩子們、還有在他們之間飛來飛去的妖精,以及半人半獸的生物等等……這些都是預示著蘇瓦爾的不祥未來的情景。被下一場暴風雨翻弄的無名之人啊……雖然我長年以來已經習慣了這一類的幻覺,但是今天卻似乎來得特彆強烈,隨後甚至還出現了幻聽。

在大火中逃來竄去的人們,還有被破壞得麵目全非的蘇瓦倫街道中到處傳來的“請救救我們吧,亞伯特,亞伯特……”這樣的叫聲。

(冇錯,我們必須撐過這場暴風雨,像以前一樣生存下去……!)

“布洛瓦侯爵大人?”

亞伯特猛然回過神來,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呈現在羅紗布窗簾上的過去幻影小劇場,已經收起了所有的大道具和小道具,苦悶掙紮的柯蒂麗亞,還有剛出生的維多利加,現在已經不在人世的溫柔美麗的母親,以及年幼的兄長……演繹著那些情景的小演員們,都朝著什麼地方……大概是過去吧……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了。就像對身為劇場主人的亞伯特大發雷霆感到恐懼一般。

但是,隻有幻聽還在細細地、痛苦地持續著。

請救救我們吧,亞伯特……

從已經逼近眼前煉獄般的未來,救出我們的國民吧……

我需要的就是你的力量……

亞伯特……

亞伯特……

亞伯特!

……這是近未來發出的呼喚。隻有我的智慧和勇氣能夠挽救他們。現在向我求助的、正要賦予我權力的、美麗的蘇瓦爾王國啊!

亞伯特!

亞伯特!

“那個,侯爵大人……會議好像馬上就要開始了。”

耳邊傳來一個沙啞的老婦人聲音,布洛瓦侯爵馬上抬起頭來。就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他彷彿感到很刺眼、同時也很開心似的——

“是嗎!”

他邊回答邊點點頭,然後慢慢地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兩名身上穿著款式稍有不同的、顏色分彆是淺紫色和淡粉色的禮裙,身材瘦削高挑的老婦人,都同時朝著同一個方向側起腦袋,一臉訝異地站在那裡。她們正是摩瑞拉和卡蜜拉,是靈異部的雙胞胎特工。

兩人分彆站在布洛瓦侯爵的左右兩側。關於她們的實際年齡是多少,是人類還是繼承了古老生物的血脈……即使在靈異部裡也冇有人知道。

這裡是王宮的前麵。聳立著好幾座閃耀著翡翠色光芒的高塔,豎立著好幾尊張開翅膀的女神像——正以石頭製成的冰冷的目光俯視著來到這裡的布洛瓦侯爵。王立騎士團排成一列,以敬禮迎接了他的到來。布洛瓦侯爵用手摸了摸單眼鏡,同時在心中暗笑了起來。

自己絕不可能輸給任何人,既不會輸給科學院,也不會輸給軍部。不,即使是國王也一樣。

——不管怎麼說,自己這方畢竟擁有著歐洲最大和最後的智慧,也就是我的女兒嘛。

在鋪設著大量豪華和富有曆史感傢俱的宮廷走廊上,亞伯特正快步向前走著。

高高的天花板給人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在走廊左右閃爍著的火光,也顯得有點昏暗。他打開了裡麵的那道左右對開的門,展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張幾乎占據整個房間的寬廣大桌子。掛在天花板上的美麗吊燈,正閃爍著幾乎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的耀眼光輝。

在大桌子的正中央,有一張空著的座位。

左右都坐滿了科學院的重要官員們,其中還可以看到丘位元·羅傑的身影。布洛瓦侯爵走到羅傑對麵的座位上,以極其從容的動作慢慢坐了下來。

現場冇有一個人說話。

冇過多久,傳來了開門的聲音,身穿一件以紅色、白色和金色作為基調的正裝,盧帕特·德·基雷陛下現身了。

全員都馬上以立正的姿勢迎接了國王。

看到陛下在座位上坐下之後,官員們才慢慢坐了下來。

“——那麼。”

盧帕特陛下以沉重的聲音宣告道。

“我想大家都已經耳有所聞了……目前的事態就正像去年年末在一部分人之間傳開的傳聞一樣。”

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靜靜地等待著陛下的下一句話。

“今天早上,德國終於向波蘭發起了侵略!戰火已經點燃了!”

“噢噢噢……”

每個人都發出了不成聲音的歎息,身體也隨之顫抖起來。

有的人無言地甩動著肩膀,有的人眯起了眼睛。隻有布洛瓦侯爵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陛下,在他的身影上追逐著幻覺的情景。

“至於這次究竟是以區域性的戰爭告終,還是像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一四年的春天那樣,迅速蔓延到世界各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總而言之,各位!”

盧帕特陛下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戰爭,已經再次開始了!”

……同一時刻。

在巨大監獄〈黑太陽〉最裡麵的石室中。

讓纖細的身體渾身無力地坐在簡陋椅子上的嬌小少女,以一雙如寶石般清澈的翡翠綠眼眸注視著虛空,似乎正在追蹤著某種幻影。

放在地板一角的油燈,正一邊發出“滋滋……”的聲音一邊不停地晃動。

“一九一七年……德國的……。一八年五月……在瑞士……。然後到了二一年的時候……”

耳邊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聽著這個聲音,隻是一直睜開眼睛毫無反應。

仔細一看,在她椅子旁邊有一個單膝蹲在地上的影子。從輪廓來判斷,那似乎是一個成年的男性。頭部上方那尖銳的不可思議的影子,正不停地上下輕輕晃動。

“同一個月,在新大陸……。而東洋方麵……”

看來那個人正在昏暗的房間內朗讀著一些現代國際形勢曆史文字資料。

油燈的火光猛地晃動了起來。

少女完全冇有反應。

“然後,到了一九二二年……”

男人的聲音依然在持續。

就連看起來比平時更暗淡的、巨大而不祥的太陽光,也照不到這個房間。

金色的頭髮閃閃發光,就像朝著某個方向流動的感情河流一般,在瞬間輕輕地甩動了一下。

在冇有人願意開口說話的王官會議室裡,布洛瓦侯爵緩緩地站了起來。

科學院的官員們都紛紛以疑惑的眼神抬頭注視著他。布洛瓦侯爵的臉上露出扭曲的笑容,俯視著盧帕特陛下。在鴉雀無聲的靜寂中,他以響亮而帶有某種混濁感的聲音說道:

“請儘管放心,我有一個非常強大的武器——盧帕特陛下!”

“武器?”

“是的。”

在點頭作出肯定的布洛瓦侯爵的眼中,盧帕特陛下的形象也像幻覺般發生了變異。

就像裝飾在王官各處的古代國王和戰士那樣,呈現為背後長著巨大翅膀的半裸姿態,毫無保留地展露著優美的**。他手持弓箭,颯爽地馳騁在雲層上。跟他在一起的,是變化為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華麗白馬的姿態、半人半獸的——年輕時代的亞伯特。

請救救我們吧,亞伯特,亞伯特……

亞伯特……!

亞伯特!

無數人的聲音,跟陛下的聲音重疊了起來。

亞伯特!

亞伯特!

在被幻聽乾擾的同時,布洛瓦侯爵依然挺起胸膛,在渾濁的綠色眼眸中散發出詭異的光芒,高聲宣言道:

“就是現在啊,陛下,就是現在……靈異部將讓您看到真正量,把蘇瓦爾王國從血染的未來中挽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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