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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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羅漫步走著,思緒也在腦海裡亂飛。

她用禁術重塑了心脈,短期內不會感受到累和饑餓,可是她隻有十二個時辰。

那三粒藥丸,她是必然要給玉如意他們服用的。

當時謝於蕘真氣暴漲,波及了所有人,玉如意他們三人本來就饑餓口渴冇有體力,那樣被她的真氣一傷,若不服藥,恐怕撐不過一個時辰就會死掉……

殷羅能感受到自己胸腔內跳動的心臟,它比往常都要有活力。

這便是使用禁術後的迴光返照。

她抬了抬眼,仔細觀察著周遭的長林鏡海。而後她停了步子,望向右前方不遠處擺列有些奇怪的鏡麵,皺眉道:“等等!你們看那兒……”

四人都循她目光看去,隻見那些鏡麵竟然排列規矩,組成了一個類似於圓形的東西,他們加快腳步,繞著走到了那些鏡子之中。

此處竟然是一間鏡室!

周遭的鏡子有序圍繞在鏡室四麵八方,而鏡室的地板上也與外麵不同,這裡麵是用了奇異的花紋鋪就而成。鏡室最中間還有一塊方磚,上麵篆刻著奇怪的圖騰,像是天上的星象連接,又像是人體穴位的經絡脈路。

殷羅朝那方磚走近,想看清那是什麼。可就在她距離那方磚僅有一步時,周遭數麵鏡子卻突然移動起來——

那些鏡子轉動出虛影,前後不一的遊移,像是啟動了什麼奇怪的陣法!

方磚猛然地突出地麵,發出一聲“哢”的聲響!

五麵長鏡幾乎同時脫離了轉動的鏡群,直接朝五人逼近了一米!

而外側的鏡群轉動卻加快,他們彷彿置身在旋渦之中——

玉如意、明昉、孟清月、池夜、殷羅彼此湊近,他們警惕地看向那五麵鏡子,隻見鏡麵裡照出的不再是他們的身影,而是一些零碎殘缺的畫麵交錯著浮現……

上天鑒孤山瑩瑩孑立、江南長林崖十九層金塔通天、金銀珠玉箱箱奢靡極致,過往的場景一幅幅出現在鏡中,玉如意皺眉,卻見那些富貴奢華的東西逐漸消失,變成了一個雪日。

凜冬,大雪紛飛如刀,冷風吹起窮人家的門窗,灌進屋內,凍徹心扉。

街道上已落了厚厚的雪,一對衣著襤褸的年輕夫妻互相攙扶著走在雪中,每一落腳,那雪被破了洞的單布鞋踩實,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響。

女子懷裡那尚在繈褓中的嬰兒聽見這聲響,咯咯的樂了兩聲。

這夫妻兩人穿的都是秋日裡的單衣,可包裹嬰兒的卻是兩塊交疊在一起的極為厚實的棉布。如今這夫妻兩人麵色已然凍的青白髮紫,手指也腫脹開裂,而那小嬰兒卻冇事,隻是那小臉兒長時間暴露在外,被風吹得有些發紅。

女子見這情形笑了一下,慘白的嘴角裂開口子,她也冇有知覺,隻是哆嗦著手,摸了一下小嬰兒的臉蛋,“玉兒。”溫溫柔柔地喚了一聲。

男子垂眼,神色很是悲傷,麵前的妻子與孩子的互動並冇有讓他感到一絲開心。

他有他擔心的事。

大梁西北今年發生了很嚴重的旱災,春日裡播種的莊稼苗到了初夏就乾枯了,他們這地方偏遠,收不到朝廷分撥下來給百姓賑災的糧食,村裡已經有許多人都死在了這個異常寒冷的冬日,他和妻子以家裡所有的食物向鄰居換了些母羊奶,好餵給這個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子,夫妻兩人就從地裡挖出些草根吃,也算抗過了幾日。

可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辦呢?

換來的羊奶給孩子喝完了,雪下的越發厚了,他們也冇有多餘的力氣去挖草根吃了。

他們此行啊,是打算要回老家的。老家離這裡很遠哪,要走過兩座山頭才能到。

世人稱那地方叫做孤山,山下有一支姓玉的家族,他們承襲神意,名叫“上天鑒”。

男子打了個哆嗦,忽然聞見空中傳來食物的香味,他搖了搖頭,心想怎麼會呢?他一定是凍的出現幻覺了,現在還冇到午時,誰家會這麼早吃飯呢?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見左側的人家開了窗,那廚房裡有煙霧升起,氤氳在外麵的冷空氣中,那煮飯的婦人呼著氣摸了摸耳朵,見那煙霧散完,又連忙把窗戶關上了,像是生怕冷氣湧入屋內。

“大米湯……”妻子吸吸鼻子,嚥了口唾沫,她的肚子咕咕咕的叫了幾聲。

男子也很餓,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除了草根什麼都冇吃過,這乍然聞見清香的米湯,那肚子裡沉寂已久的餓意就被勾了起來,他看了眼瘦弱的妻子,“蕃玲,你等著,我去給討一碗……”他說完,就奔著那適纔開過的窗戶而去。

蕃玲張了張唇,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去做這麼冇尊嚴的事,但還冇來得及留住他,他已經到了那人家的窗前。

“咚咚——”男子敲了兩下窗戶。

廚房裡煮飯的人將窗戶打開了,她看見窗外站著的穿的破破爛爛的男子時皺了皺眉,一臉煩躁,嗬斥道:“乞丐嗎?這年頭我們家裡都冇得吃,冇東西賞你。快走快走!”

男子低眉,深吸一口氣,想到妻子和孩子,他抬頭,“就一點,”他頓了很久,看著廚房內的女子,又加上一句,“求您了。”

後麵的蕃玲握了握拳頭,兩滴眼淚無聲滑落,又被她迅速擦去。

她垂眼看向繈褓中的孩子,那孩子眉清目秀的,此時正望著她笑。

“玉兒乖……”

煮米的女子冇想到這窗外的男子會說這麼軟的話,她歎了一口氣,終究是從米湯中舀了一勺,盛到一個破碗裡,遞給了他,還驅逐著:“快走快走!”立馬關上了窗戶。

男子點頭接過又道謝,這才捧著熱乎乎的米湯離開,他看著那根本冇有幾粒米的清湯,卻還是笑了笑,回到了蕃玲和孩子身邊。

他連嚥了好幾口唾沫,抿了抿唇,卻仍然堅決地遞給了蕃玲,“喝吧,你這一路抱著孩子,實在辛苦。”

蕃玲眼有些紅,她搖頭,“誌舟,我還不餓。”

怎麼可能不餓?他都要餓死了。

誌舟正要反駁,卻見蕃玲看了看孩子,說著:“餵給我們的玉兒吧。”

反駁的話卡在喉嚨,妻子和孩子,對他來說一樣重要。

誌舟妥協了,他道:“好。”

夫妻兩人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將寡淡的米湯緩緩餵給了孩子。

風雪愈發大了,那些單薄襤褸的衣服隻能遮住皮肉,卻無法抵禦寒冷,蕃玲靠在誌舟的懷裡,緊緊抱著孩子,這對父母為他擋著風。

就快入夜了,可他們卻冇有離開。

蕃玲漸漸冇了意識,倒在了誌舟冰冷的懷裡。

夜深,雪停了。

誌舟永遠閉上了眼。

再白晝,風雪又來。

嬰兒的哭聲響徹這蒼茫白素的天地,一位白衣白髮的老者緩緩從天而降,徑直到了這對已然死去的夫妻麵前。老者對著他們低身歎氣,而後抱起了那繈褓。

他低頭看那正哭著的嬰兒,一甩手,玉合卷軸從袖中飛出,在空中緩緩展開,那捲軸散發出微妙的白光,而後有兩個字現於卷軸之上——

如意。

老者抱著嬰兒,唸叨著:“如意,如意。天賜你的名字,便願你一生得以如意吧。”

埋葬了那對不知是餓死還是凍死的夫妻之後,老者抱著嬰兒飛身騰空,轉瞬就冇了蹤跡。

玉如意凝視這鏡中的畫麵,撲通跪了下去,再也冇站起來。

他連眼睛都不眨,隻是死死盯著這在鏡中反覆出現的場景。

他就是當年那個孩子,玉誌舟是他的父親,何蕃玲是他的母親。

他的父母死於饑寒交迫。

玉如意不由自主的抓緊了自己身上價值千金的銀紋玉衣,他定定跪在鏡子前,眼中、腦中、心中,唯餘下那鏡中的畫麵:漫天紛飛的風雪、屍體凍僵的夫妻、活下來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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